祯郇五十九年冬的盛缁城笼罩着一股难言的压抑。
汝宁王在回京的路上遇害,祝史的苑落在某日夜里离奇失火,而皇帝也在那之后几日内驾鹤西去。
新帝萧应觉悄然登基,而出宫为汝宁王哀悼的太后赶回缙宫时发现这座皇城已经易主。
宫外察觉不到宫内的动荡,无人真真切切地了解短短数月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太后母家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臣先先后后辞官归乡,就连太后自此之后也开始深入简出,日日吃斋念佛不问世事。
不,应当不能再称之为太后了,如今居住在长宁宫的是新帝的祖母太皇太后,而被尊称为太后的应当是当年的皇后魏氏。
只是这接二连三的事故也如同一把微妙的火在京中燎起了不同寻常的光芒,总有人会质疑上位者的私心,质疑这本就可疑的事态是否当真如同传言一般那样不堪,可位卑者的质疑如同石子入海,除却掀起点点涟漪之外再听不到任何回响。
罢免几个不知好歹的蠢货,寻个由头砍了几个激进愤慨官员的头,轻而易举地就将朝中的异声镇压,多么简单。
腊月的飞雪如同柳絮,可又比春日里的柳絮更加易逝,才从天上落下飘到窗棂上就化作了点点水痕。
燕清安拢紧身上的外袍,心不在焉地听着来人转述今日朝中又发生了什么,何人上书何人谏言,左右都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她神色淡漠地凝着窗外,不知为何就想起了那些无辜被抄家斩首的官员。
如今缙宫内的定天阁冷清得很,怕是除了日日来此的九殿下,再没有外人踏足了。
萧应祁见她不为所动的模样,不由暗自在心中叹了一口气,遂也止了言语轻声提醒道:“清安,你有在听吗?”
燕清安支吾回首,视线只在他身上停留半秒便又偏头看向窗外:“太后想去陵园为先帝举办祭奠。殿下请继续。”
末了,她似乎又想起了些什么,回眸正色道:“殿下是因公务来定天阁,遵陛下旨意行事时还望不必带私情,臣提醒殿下多次了。”
萧应祁一怔:“此处没有外人。”
燕清安点点头:“可殿下也不忍叫臣为难吧。”
萧应祁一时哑口无言。
其实自从萧应觉登基之后,萧应祁也知道燕清安处境艰难。
他的生母魏氏成为太后似乎仍不满足,当时先帝萧诲病重时,曾是魏氏协助处理公务,虽然明眼人心中都清楚,当时先帝故意让魏氏参政不过是为了让魏氏与白琅露出马脚,可谁知先帝还没有等到亲自将白家处理干净便驾崩了,而今朝魏氏却以此作为理由,说新帝登基匆忙,从前也从未有过监国经历,理应她从旁协助,而新任祝史年纪尚轻,难堪大任,如何能够立于朝堂参与国事?
龙椅之后那卷卷珠帘背后的位置,她燕清安是不配坐的。
大临自开国以来成立定天阁,而定天阁作为皇帝的左右臂,祝史不论男女都有上朝的资格,燕清安是第一个被罢免上朝机会的祝史。
这是明晃晃的羞辱,也是赤裸裸的打压。
魏氏是因当夜与燕清安在昭真祠说的话而对她心存蔑视。
若没有资格临朝听政,没有机会了解国政,谈何辅佐皇帝?
魏氏这是想把大权往自己身上揽。
当真应验了萧诲所说的那句话,魏太后从不是希望自己的亲生儿子做一位真正的皇帝,而是希望自己手中能有一个可供自己操作的傀儡。
可不得不说魏氏也是聪明的。
定天阁为皇帝办事,而皇帝命定天阁监察百官,朝中之人哪一个可以坦坦荡荡地告诉所有人自己就是清清白白毫无污点的,朝中人谁敢保证定天阁手中或多或少不会有自己的把柄?是以魏氏下达旨意之后,朝中官员愿意站出来为燕清安说话的寥寥无几。
如今萧应觉虽然身为皇帝,可根基仍旧不稳,他应付不了野心勃勃的母亲,应付不了心怀鬼胎的大臣,他在其中夹缝求生,能够为燕清安所争取到的也只有这一个机会。
委托他的亲弟弟,将每日朝上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传达给燕清安。
朝中白党嚣张,萧应觉能够信任的恐怕只有这位弟弟了。
而后宫中多的是魏太后的眼线,即使身处定天阁中,燕清安也不敢放万心。
今时不同往日,自从红鸳死后,定天阁的下人换了一波又一波,连最初在定天阁当掌事的赵氏都被调离,燕清安看着阁中那一张张早已陌生的面容,当真不知道自己该信谁了。
燕清安忽然笑道:“其实太后就算是把我废黜了又怎样呢?”
这句话萧应祁已经从燕清安嘴里听到过许多遍了。
他与她面对面坐着,看着她那张恬静而又与上任祝史如出一辙的淡漠神情,心里似乎被狠狠地揪住,一时间叫他难以呼吸。
她变得比以前更加寡言,更加冷漠,更加疏离。
这是谁的罪责?
萧应祁想,如若不是他的错,那便是他母亲的错,他的父亲的错,还有他萧氏经营的朝廷的错。
他亦想到过,如若他的母亲真的把她废黜了,如若她不用再承担这一切,该是如何样的光景。
而魏氏面对他小心翼翼的询问时,只是抚了抚发鬓冷笑道:“如若她被废黜,那她将不再是定天阁祝史,而是完完全全的罪臣之女了。”
“可先帝已经不再追究此事。”他握紧双拳。
魏氏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似乎不知为何自己的儿子会问出如此愚昧的问题:“当年平誉侯向先帝所求的是保住自己怀有身孕的女儿,而燕氏女缘何能长这么大,仰仗的难道不是出生那年司天监所预言的那则无稽之谈么?哀家说她是罪臣女可有说错,她进宫可不是来享福的,是赎罪的,你别以为哀家不知道你的心思,即便她不是祝史,哀家也绝不会让她嫁给你。”
他第一次直面生母的无情,可却也意料之中,情理之中。
他到底不是在她身边长大的孩子,她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了,为何还要在乎他的感受?
他也逐渐意识到,燕清安不会被废黜,也不能被废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