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淳安回到汪家时，这个女孩可以说是她的精神支柱，也是她留在这个时代的理由。
婉容枯槁一般的唇翕张了几下：“不要把我……焚尸。我要……回，凤阳。”
汪隐枝这才想起，她看的家中丁册上，婉容是从中都凤阳的人牙子手里买回来的。
“我答应你。”
她又道：“姑娘……我疼。我不治了，让我死了吧。”
婉容只说了两句话，却已力竭，只剩下眼睫轻轻颤抖。
汪隐枝尚有一丝希望，不愿意放弃，只道：“郕王府来了三位贵人，庆贺哥哥升迁，这会儿账房那边人少，我先去给这位小先生支钱，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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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隐枝将桐花留在了西屋照看婉容，只在正屋与那小大夫谈话。
她悄悄打开箱柜，里面只剩下两贯钱和少少的几片金叶子了，也许将将只够这小郎中的诊金。
说去账房支钱的话都是骗人的，给奴婢看病，只能花主子的体己，或者奴婢本人攒下的钱。
“大夫，她若是不治，能撑到几时？若是拼命来治，又能活到几时？”
小郎中见惯了生离死别，面上水波不兴：“若是不治，撑不过今晚；若是治，我也只有至多五天的把握。”
“您再看看，她才十四岁，真的不行吗？”汪隐枝有些心急。
病患家属激动情绪常有，但他是为一个丫鬟请大夫，主人还这般焦心的，倒是少见。
小郎中又淡淡道：“五脏伤其四，六腑烂其三，便是宫中御医来，也无力回天，不过是再多拖延几天罢了。”
汪隐枝早已没了淑女仪态，推搡着那小大夫，拽着他的胳膊便往门外扯，
“您再去看看啊！她说她疼，您回去看看，换个药方子试一试——即使不能救命，镇痛也不行吗？”
那小大夫年纪不大，却擅看外伤，手劲早已靠正骨练出来了，他抬臂便将汪隐枝的手甩下去：
“娘子请自重！她现在药石无医！何况胃已经穿了，开方子也无用！”
“可她说她疼啊！”
这话说出来，汪隐枝直想给自己两巴掌——五脏伤其四，六腑烂其三，哪有用药就能不痛的道理？
她也知道这小大夫已经一天一夜不眠不休，再好的大夫，也不是能活死人肉白骨的神仙。
只是她没有办法。
小郎中摇摇头，见汪隐枝不肯放弃，将婉容的病情和盘托出：
“患者胸腹之处，筋骨具断，一吸一喘皆是割肺剜心。即便我照师父的嘱咐，以银针封住大脉，也只是强压心搏，过不了几天，她还是会心肺衰竭而死。若是不治，便是一日之内知觉渐失，血尽而亡。”
汪隐枝方觉颊上尽是眼泪，忙胡乱抹了一把。
她今天上了妆，脸上本留下两条污痕，这么一抹，脸上的妆反道全都掉了。
“知觉渐失？……那她会比现在少些疼痛吧？”
汪隐枝长得标致秀美，泫然垂泪之貌更如梨花带雨，叫那小郎中看了，也生出半分怜香惜玉之情。
只是他毕竟多见了生死，更有那些断肢截骸的，比婉容更惨好几倍，便也不再可怜汪隐枝和小婢婉容：“会。血流多了，便没有感觉了，自然也感受不到痛了。”
“那就，不治了。”
人活一世，百日也好，百岁也好，终有一死。
汪隐枝不懂婉容究竟需要怎么样的临终关怀，但一想到郎中的那句“筋骨具断，割肺剜心”，她似乎也跟着痛起来。
她好像也能感受到，婉容体内筋骨俱碎，每一次呼吸和心跳，都牵动全身的碎骨，那些骨骼的裂痕切割着五脏六腑，将整个人从内里千刀万剐。
与其苟活着痛苦，倒不如死了痛快。
秋风飒飒如刀，以大地为砧板，以众生为鱼肉。
婉容终究没能抗过第二天的早晨，倒在了黎明之前。
汪隐枝心中凄愤不已，又在清晨的寒风里站了半晌。
桐花没有拦着。心里惴着事，外人劝也无用，还不如自己清净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