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见到她来,赵佚面露讶色,他们有一段时日没见了,以至于他对于她的突然到访,竟会感到不习惯。
萧怀瑾来之前已经处理好自己的心情,是以能够从容与他打招呼。
赵佚也迅速恢复成平常的样子,尽管举止间依旧带着些回避与疏远。
甫一落座,萧怀瑾便遣退一众宫人——以往这都是赵佚做的事。
他蓄着不达眼底的笑,亲手为她斟茶,“陛下又有什么事要吩咐臣?”
“只是想和你好好聊一聊。”萧怀瑾无视他嘲弄的话语,开门见山问:“赵佚,你为什么会觉得不满?”
赵佚脸色冷下来,“臣有不满吗?陛下误会了。”
“如果是误会,那也该解开了。”萧怀瑾眉间垒起丘壑,直视他逃避的眼道:“还是你觉得,我们就一直这样下去也无所谓?”
对方少见的沉默了。良久的无言之后,赵佚瞧着倒映在面前杯盏中,自己摇晃扭曲的薄影,无奈又自嘲地笑了一声。
“臣没有对您不满,臣是对自己不满。”
他依旧没有看她,但听语气,已经卸下了惯常伶俐活络的伪装,只余下淡淡的忧愁与萧索。
“臣其实很清楚,您从未欠臣什么。我们曾经是好友,但是离开的人是臣,答应了带着孔雀石回来见您,最终却没能守诺的人是臣。我们分别了太久,这中间你我都经历了许多,其中的沟壑,不是三言两语,或是一条已经无意义的手钏能够填平的。”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哪怕破镜重圆,裂缝也依旧存在,何况他们之间,已然夹杂了太多利益是非,再回不到年幼时的纯粹了。
他笑得发苦:“臣不是不明白,陛下与臣虽然还是朋友,但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
萧怀瑾无言以对,她比他更清楚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不仅仅是时间的流逝、身份的转变,还有他并不知道的,生与死的相隔。
到头来,她也只能叹息着问他:“既然你都明白,又何必一直躲着我?”
他反问回去:“陛下呢?陛下不也是在刻意回避臣吗?”
她没有回答,他料到了,其实不用她说他也猜得出答案。
“因为陛下也看出来了,臣有了……”他想要替她说出藏匿于口的话,可说到一半还是泄了勇气,因为这同样也是藏匿于他心中的话。
他阖上眼,也不知是在对她,还是对自己说:“……因为臣对您有了……不该有的心思。”
萧怀瑾只是看着他,她本就是为此而来,早已心里已设想过各种场景,做好了面对他感情的准备。然而,这样悲伤的赵佚,她还是第一次见,她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毕竟,她是来斩断这份感情的。
“你为什么会喜欢上我呢?”萧怀瑾曾以为,圆熟聪明如他,不会让自己陷入情感的泥沼。
可这话落在赵佚耳中,她的为难让他更觉得自己的喜欢,苦涩得一文不值。
“谁知道呢?臣要是事先知道,就会避开了。”他从未笑得如此僵硬,“还是说陛下觉得,臣不配对您有非分之想?”
她摇摇头:“我是说,你想要的不是离开后宫,入仕为官吗?既然如此,最不可能和你在一起的人,就是身为皇帝的我。”
赵佚恍然。原来如此,她自始至终都把他当做未来的臣子,公事公办,自然不会有任何私情。
所以她并不是对他无情,而是从一开始……从一开始就把他排除在外了。
赵佚感到空荡又萧索。回想起当初,他还为此和莫璟之争辩,因不满于她的冷淡,又被莫璟之对她的爱慕扎了眼,甚至赌气说出萧怀瑾是薄情寡义之人这种话,简直不像他会做出来的事。
如今想来,那时的自己实在是可悲。
尤其是当回忆里出现莫璟之的影子,这种可悲感就愈发强烈,因为他不能接受,他觉得不公平。
赵佚咬紧臼齿问她:“那莫璟之呢?陛下为什么喜欢莫璟之?他是莫太师之子。臣至少还是您的朋友,他可是您的敌人。”
这些天他听闻莫璟之往甘露殿和长乐宫去得频繁,更是不止一次宿在她寝宫,这是过去从未有过的事。
他知道、也理解莫璟之对她的倾慕之心,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拒绝了他的萧怀瑾,会回应莫璟之?
不可否认,他真正感到不满的原因,是因为他嫉妒莫璟之。
萧怀瑾似是料到他会这么问:“你说的对,所以如果我解决不了我和他之间的障碍,那到了抉择那时,就是此生不复相见,最坏的结果,甚至可能是反目成仇。”
“但赵佚,我和你从一开始就是朋友,我们目标一致,利益相同,我不需要在你和皇权之间做选择,而要选择的是你。”
萧怀瑾可以接受自己面前有再多艰难险阻,无论自己认定的路有多么难走,她都能承担,可她不能替别人做抉择。所以先前莫璟之不愿回应自己的感情时,她也没有强求。
至于赵佚……他的理想,他的志向,他以后要走的路,从他们成为盟友那一天,他就已经清清楚楚告诉她了。
她平静地看着他:“假如你真的和我在一起,会有两种结局。一种是因为种种原因,你我关系破裂,就此分分道扬镳,那么你自然也无法入前朝。若非如此,那就是另一种,在暂时的相伴后各自放手,我做我的皇帝,你做你的臣子,然后呢?我看着你娶妻生子,你看着我三宫六院?这是你想要的吗?”
“或者,你愿意放弃一直以来的追求,永远留在朕身边吗?”
她停顿了一瞬,像是要给他一个喘息的空隙,随后缓慢而清晰地念出那个他们都心知肚明的答案。
“你不愿意。”
赵佚从未觉得真话如此刺耳过,他伸手扶住额头,遮盖住自己的眼,突然咧开嘴笑起来,笑得释然,也笑得怅然,笑到最后,又变成无可奈何的叹息。
“是啊,我不愿意。”
她说的对,他或许确实喜欢她,但这一点点感情,远远比不上他对于自由,对于他人生抱负的求索。
既然如此,又何必为了短暂的悸动,而自寻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