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璟之先一步避开她的凝视,姑且还算是面不改色地将手中黑子落下。
“臣不可以好奇吗?”他语气平静,听不出什么异常,却又处处让萧怀瑾感到似有似无的古怪。
她沉默了少顷,点点头,不再多问,只顾接棋。
正如每每她让他猜的时候,就是她有事不愿透露给他,他这样的回答时就是不会多说的意思了。
然而莫璟之今日话却有些多。
宫人摆好了膳食,萧怀瑾已经动起筷子,他突如其来地就又有了问题。
“臣还记得陛下上次说过,天下大同与君主是矛盾的。”
上次聊这个话题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萧怀瑾还以为他忘了呢。
大概是她让他这后位坐得太舒服了,莫璟之问起话来都不似过去谨慎小心了。
也得亏他们用膳时不喜人在一旁服侍,不然这话一处,旁人还以为他要谋反呢。
萧怀瑾兴致缺缺地嗯了一声,听着他继续说。
“那假如就没有君主。既然要天下大同,也该天下大公。若天下所有的财、物皆为公有,且百姓再无高低贵贱与贫富之分,只管各司其职,需要的东西皆由公家发放,各取所需,凡违背者依法论责。如此众生平等,是否可为大同世界呢。”
这样大不敬的话,他说得一点不心慌。因为他能感觉得到,萧怀瑾虽然对皇位是看重的,但为人却很开明,思维也很活络。
否则她从最开始就不会和他谈什么为君之道。
果然,萧怀瑾听了他的话,眼角眉梢都溢出笑意,不是嘲弄,是纯粹的高兴与欣赏。
不过她的话却不大动听。
“莫璟之,”她用筷尖点了点自己的碗缘,“你种过田吗?如果我们一人一块田,朕体力比不上你,还好吃懒做,虽然该种的田都种了,但秋收时,朕田里的收的粮食比你的少一半,可是最后公家分给我们的粮食却是一样的,你会生气吗。”
“臣还不至于为了这一点小事生气。”
萧怀瑾料到他会这么说,“那朕以后年年都故意这样呢?”
莫璟之被她这无赖做法一堵,刚燃起来的想与她深入探讨的欲望火苗霎时就被一泼冷水浇了个透彻。
是啊,即便是做同样的活计,每个人花费的时间精力也必然是不同的,然而得到的东西却相同,那这还能算是公平吗?
可若是多劳者多得,少劳者少得,就又有了强弱之分,进而就会有等级之分,有差别存在,怎么还能说是大同呢?
到头来还是无解。
萧怀瑾见他脸色郁闷,觉得有趣,安慰他说:“你干嘛老想着那天下大同呢?”
莫璟之茫然抬眼。
“你知道农户是怎么生活的吗?你知道工匠一年能赚多少钱吗?你知道商人怎么样让自己的货好卖,有钱了之后又想做什么吗?”
她说:“你知道这些不同的人都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又想过什么样的日子吗?”
“你对大齐的百姓还不了解呢,就想着要改变整个国家,摆布他们的人生了吗?”
萧怀瑾觉得自己仿佛在给他上思想政治课。
莫璟之这个人空有宏伟的理想,可他生来就在云顶,只要抬起头,天空触手可得。他从没有低下头,踩在那些普通人生活的土地上,从他们的视角里去看星空有多么得可望不可及。
故而他的一些思想即便在这个时代已经算是先进,也难逃不切实际这一弊病。
莫璟之因她接连的问句而感到汗颜,可她的声音又太过柔软真诚,没有任何咄咄逼人的意思,让他的思绪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她的话语走。
“你跟朕说过那么多的帝王之道,说什么贤人明君,爱民利民,可是民到底是什么,到底需要什么,你有没有去了解过呢?”
“你也说过,你过去一直在江南,也没有游学过,所以你的想法大多来自前人的书文。”
“可正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知行向来当合一,纸上谈兵怎么能行呢?”
萧怀瑾像个给学生改论文的老师,告诉他你这题目太大太空了啊,容易言之无物,建议脚踏实地,从小处着手开始做调研。
而老实说,她是喜欢与他聊这些东西的,虽然他有他的古怪之处,但比起和一群老奸巨猾的人勾心斗角,和他进行观念上的讨论还是要单纯舒适得多。
莫璟之木然盯着面前的一桌菜肴,一言不发。并不是觉得颓丧,在她这里吃瘪过太多次,他不仅已习惯观点被她反驳,甚至开始主动地依照她的话去反思自己见地之浅薄。
他只是忽然感慨万千。
他发现她很奇怪,如果和她说起具体的前朝政事,她就会惜字如金,高深莫测地叫他猜。可是一旦谈起治国理政的道理,她又有无数他思虑不到的见解,能口若悬河地从天下大道说到市侩民生。而且态度始终儒和随性。
他发现自己也很奇怪,初见之时,他看她是一无是处,不过三四个月里间断的短暂相处,他就无意识中把她当做了自己的小老师。
一边期待着她的指点,一边被她指出错处又会在心里不服输,继而一边想要下次他的主张能被她认可,一边又好奇她是否还有更多他从未有过的想法。
这也是为什么萧怀瑾棋艺那般不精,他也有耐心和她一直对弈下去,且一点也不放水,因为那是他难得的能确保赢过她的地方,勉强算弥补了一些他的好胜心。
这都使他不断地看清,终日把圣人学问挂在嘴边,满口大义的自己,其实也就是个自以为是的俗人。
莫璟之怅然泄出一口气,随即又释然轻笑起来。
萧怀瑾也不知他是悟出了什么了,她正要伸筷子夹菜继续吃她的晚膳,就听莫璟之用从未有过的恳求语气问她:
“那陛下能教教臣吗?”
他的头微垂着,因此看她的时候,视线向上抬起,一对眼睛像两汪澄澈的小湖,她的影子投入其中,漾起一圈圈颤动的涟漪。
萧怀瑾有一瞬的恍神,“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