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怀瑾回去找莫璟之时,莫弁星和薛珩羽已经不在。
她看见他远离侍从,独自静立在河岸边,如同一株萧索的竹,手里一盏点燃的莲花灯,被迎面的夜风吹打着,明明灭灭,映照着他的脸上的表情也忽明忽暗。
她没有让人提醒他,无声无息地走至他身侧,端详他魂不守舍的样子。
他们已经离得很近,可半晌过去他都没注意到她的存在。
一阵风袭过,灯里的火舌差点儿点燃了纸质的莲瓣,他也毫无察觉。
她这才突然出声。
“等久了吗?”
莫璟之骤然惊醒,手一抖,险些将河灯甩出去。
“陛下。”他收拾下心绪,露出一个难掩勉强的笑,“臣没有等久,陛下要回去了吗?”
萧怀瑾摇摇头,用眼神得到他许可后,伸手拿过他那盏什么也没写的河灯,弯腰放入水中。
她看着愈来愈远的河灯说,“再走走吧,朕还没和你好好逛一逛呢。”
莫璟之楞楞地跟着她走。
他还以为看他这个模样,她一定会问他与莫弁星、薛珩羽都说了些什么。
可她好像根本不在乎,对他的心不在焉也不生气。
说实话,这的确让他放松了不少。毕竟他与长兄和故友谈的那些对物是人非的慨叹与惋惜,他不知该如何向她说。
身为皇后,对身在宫中感到不甘,对宫外的生活心生向往,都是大忌。有些心思,注定只能被他一个人默默埋藏。
“这不是张承礼家的河灯吗?怎么停这儿了,看来是福气不够啊!”
他正低落着,忽听萧怀瑾一串幸灾乐祸的笑。抬眼看去,只见她蹲在河边,对着一盏被水草拦住不动的河灯笑得得意。
走过去一瞧,那河灯上写着一排张姓人的名字,最顶头的就是张承礼,应该是张大人的某一位家眷放的。
他正想把那水草拨开,就被她一把挡住。
“就让它在这儿待着,谁让张大人专挑朕的毛病,这个就叫做活该。”
她这突如其来的幼稚行为让莫璟之忍不住暗笑,稍缓了他心中郁结。
他听了她的话,放任那河灯停在原地。
没让侍从跟在近处,他们顺河道往下走。随着夜色渐深,人已少了许多,只余一朵朵星火般的河灯浮在水上,像在河面上开出一片片闪着光的五彩花。
“真好啊,”她遥遥眺望着连绵的灯海,感叹道,“有这么多河灯,就有这么多祝愿。”
“也不知有没有一盏里写了对朕的祝福。”她玩笑地边摇头边啧声,“朕的那群好爱卿,得了朕的好处,可这时候肯定想不起朕来。”
不过她也不在乎,她只关心今日她大方准许众人与她同过中元节,明日她的名声是不是能传得更远些。
莫璟之看着她不以为意的淡然笑容,却更为她感到孤寂。
河灯是用来为亲近之人祈福的,然而这一整条灯河里,没有一盏是为她放的。
他忽地想向她坦白一件事。
“陛下,臣……”他酝踉了许久才鼓起勇气,可还是控制不住磕绊,“臣得向陛下请罪。”
“怎么?”萧怀瑾不解他有什么罪可请的。
“臣、臣,”真要说出口他又慌张起来,视线游移着,结结巴巴好半天,才极小声地快速说:“臣犯下了大不敬之罪,在河灯上写了您的名讳。”
他确实写了,写得时候还偷偷摸摸地,生怕被她看见。
当时也只是突发奇想,他觉得她是个好人,也希望她能平安顺遂,所以想要顺道也为她祈福。
这个念头一起来,就压不住了。
他当然知道皇帝名讳需要避讳,岂是人人都能随意写或念的。
可他总觉得,萧怀瑾不是个拘泥于俗礼的人,她很跳跃,又很包容,礼法这种东西于她而言好像根本无关紧要。
况且写在河灯上,旁人也瞧不见。
他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就悄悄将她的名字也一起题在了灯上。
萧怀瑾闻言一时呆怔住。
莫璟之此人,该要她说什么好?
说他赤诚也是赤诚,她不过对他和善一些,他就想着也要为她祈福。
说他傻也是傻,明知这是有可能被降罪的事,还如此轻易地就说出来了。
但说到底,能被人念着好,她当然是开心的。
更何况,这是和她的那盏灯截然不同的意义。
她的河灯上只写了两个名字,一个是萧怀瑾,另一个还是萧怀瑾。
这个世界里已经死去的萧怀瑾,和另一个世界里已经死去的她自己。
同样是写下她的名字,他们一个心怀祝愿,另一个却是为了悼念。
她目送河上成群莲灯逐流而去,心底渐渐浮起暖融融的愉悦。
写着她名字的那两盏灯要漂得远远的才好。萧怀瑾心情明快地想。
但她长久的沉默却让莫璟之一点点不安起来。
她这是不高兴了吗?
就在他绞尽脑汁措辞,准备道歉之时,耳边传来她轻盈欢畅的笑,凉风一般舒服,瞬间抚平他心中忐忑。
“你居然知道朕的名讳。”皇帝的名字从来都是“不可曰”,她还以为他压根不知道呢。
“陛下的名讳,谁敢不知?”
且他们还是夫妻,他怎么可能连自己妻子的名字都不知道?
“那你念一次给朕听。”她的话里含着期待。
莫璟之倏然屏息。自己偷偷地写,和当着她的面念,怎么能一样?
他连目光都打着颤,碰上她眼中的等待,紧张得在心里无声地默读了一遍又一遍,才尝试着轻声而郑重地吐出两个字。
“……怀瑾。”
他的声音不太稳,萧怀瑾听了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慨。
太久了,她太久没有听到别人亲口唤她的名字了。
有的时候她甚至会有种感觉,仿佛这世间除了自己,所有人都忘却了她的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