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四年八月,彭越断楚粮道,韩信击楚。是时,汉兵盛食多,项王兵罢食绝。项王乃与汉约,以鸿沟为界,中分天下。
八月,秋收早已完成。司念握了一把粮仓里挤满了的可爱的小米,眺望着绵延不绝的粮队。
萧何一直在关中,这么多年下来,她一共就见过萧何几次,每次碰到了,都只是出于礼节,疏离客套地打个招呼。最初关中大饥,汉王为粮草发愁对着张良说“为之奈何”的场景,她还历历在目。眼睛一眨,几年过去,粮仓里面、麦、小米,居然都快放不下了。
这让她有些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去看待萧何。
“你觉得萧何这人怎么样?”
“治国理政之能无人能出其右,我不如他。”
“不说工作能力,其他的方面呢?”
“其实我们跟他接触得不算多,也就刚认识的那段时间里聊得多些。”
“是啊!”
“若论为人处世……官、民、军,他能把满目疮痍的关中平稳过渡到我们手中,化解各方面可能出现的矛盾……他在官场这么多年,是一个最圆滑老道,也是与我截然不同的人。”张良思索片刻,拾起了零碎的记忆,“怎么突然问起他来?”
“如果有一个人,你因为某些原因一直不喜欢他,但是他很厉害,甚至是对你有恩,会改变你对他的看法吗?”指向过于明显,司念发现自己还不如直接指名道姓。
张良并不问她什么时候跟萧何结下了梁子,只带着点随性,爽快地说着:“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怎么都也成不了喜欢,厉害就是厉害,怎么也不会突然间变得不厉害,有恩嘛……对于不喜欢的人,不想还就不用还,这又不是欠债还钱,非要算得清楚。”
“哎,我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连这点破事都要想半天。”
“不是越活越回去了,是这里看不见的心思越来越多,让你觉得不自在了!”
九月,项羽率十万楚军绕南路、从固陵方向楚地撤军。
汉欲西归,张良、陈平说曰:“汉有天下太半,而诸侯皆附之。楚兵罢食尽,此天亡楚之时也,不如因其机而遂取之。今释弗击,此所谓‘养虎自遗患’也。”汉王听之。
汉五年,汉王乃追项王至阳夏南,止军,与韩信、彭越期会而击楚军。至固陵,而信、越之兵不会。楚击汉军,大破之。
汉王复入壁,深堑而自守。谓张良曰:“诸侯不从约,为之奈何?”
对曰:“楚兵且破,信、越未有分地,其不至固宜。君王能与共分天下,今可立致也。即不能,事未可知也。君王能自陈以东傅海,尽与韩信;睢阳以北至穀城,以与彭越:使各自为战,则楚易败也。”
汉王曰:“善。”
滴水成冰的季节,夜空晦暗阴冷,像凝结成块的生铁,又沉又重。
张良迈出汉王的营帐,想呵口气暖手,水汽几乎瞬间凝结成冰。他披着一顶黑色狐裘,整个人仿佛立在浓墨里,四周的篝火也照不暖冷冽的脸色。
当他回到自己的营帐,看到司念等着他回来的时候,才觉得自己亮堂了起来。
他明白彭越、韩信要的都是封地,可他们的动机,完全不同。彭越要的是利益、奖赏,而韩信要的……则是对兵马、对战争的绝对掌控权。
可张良不能把韩信最根本的用意摆在台面上跟汉王说,因为汉王是王,是那个真正要掌控一切的人。
两害相权取其轻,张良已经尽力委婉,说出了那样一个很恰当的解决办法,让汉王把更多的地盘给了韩信,让韩信有更多发挥的余地,还帮韩信找了一个他在固陵没有出兵的理由。
固陵一战,韩信在大家都以为他会出手的时候没有出手。固陵果败,汉军退至陈下,于是韩信趁楚汉陈下对峙时,挥师南下。
他知道,有张良在,陈下绝不会失。
他为什么不把自己的构想告诉汉王?无非就是战况紧急瞬息万变,根本来不及通报;无非就是怕有敌军的探子,把信件截获;无非就是自己对战场形势的理解有绝对的自信,知道汉军哪里会赢,哪里会败。
于是他在战场的一边一步一步地带着汉军走向最终的胜利,张良在战场的另一边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他自己选择的结局。
“命刘贾,英布北上,将楚军合围。”张良轻轻地开口,给十万楚军关上了最后一道大门。
“善。”
一锤定音。
十月下旬,灌婴攻占彭城,英布进入九江,汉王继续东进,项王退往东南。
韩信前中军与楚军交锋,佯退。楚军进攻,左右被围。韩信率汉军反攻,大败楚军于垓下。
夜已深了。奋战多日,每个人都是疲倦的,却无一人有睡意。
因为此时所有人都是心潮澎湃的!
五年了,一点一点从汉中走出来,经历了多少的流血和牺牲,才有了今日!五年了,无数次的宵衣旰食,多少天的披肝沥胆,才迎来这最后一战!
承认吧,承认每一个人内心深处对于这个天下的野心!
有的人是为了至高无上的皇位统治万民,有的人是为了分得天下的一角裂土为王,有的人是为了开疆扩土青史留名,而有的人是为了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张良挑了块高处,盘膝而坐,取出怀中玉笛,放至唇边。
北风呜呜作响,也未能吹散他的笛声,楚调悠扬婉转地流淌,流淌到远处楚军的心上。
一支玉笛,彭城一战力挽狂澜,一首楚歌,云中一曲破敌千军。
汉王寻声独自前来,终于看见了刚刚吹奏完毕的张良。
“果然是你。”汉王说道,然后看看他身边的司念道,“你也在。”
汉王对音律一窍不通,在彭城莫名其妙地逃出来以后,他问周勃:“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周勃回答道:“我听见了笛声。明亮优雅,很动情的那种声音,据说隐士都喜欢吹笛,大王听到的也是这种声音吗?”
汉王揣摩了许久,没有说话。他是九曲回肠,城府极深,只要他不想说的,任凭他人猜测,没人能知道答案,同时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