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门当下栗栗然,好一通插秧顿首,刚要替易观澜告饶,却听得萧缙朗声大笑:“好个疏狂小郎子!狂恣之气竟更胜尔父。天下自称轻财者不知凡几,然敢正言不讳财之妙者,朕惟知你一人。只是此言既出,你难道不怕旁人道你重财薄情?”
反观易观澜却是无谓的样子,揖手道:“世风皆逐华侈,服皆尚奢,饰皆越制,小民用度可堪王侯。富者以之自夸,贫者为之殚产。时务若此,人尽皆知。仆不过口言几句,便要被斥重财薄情,那恐怕天下无人不重财了!”
此话更为僭越,简直是在明晃晃抨击时局世风日下。
易观澜不过一介束发少年,就有此等胆魄,敢在新帝面前针砭时弊,好一通大放厥词。也不知是该夸他通身是胆,还是叹其浑不知死活了。
萧缙闻言眼眸微眯,紧紧盯着她,此刻尽显驰骋疆场的凌然锋芒:“你方才道‘厚财难以均分,不均财可乱天下’,其理倒颇为玄妙,竟不像你这个年纪的小郎子能悟出来的。朕听闻易崇甚不看重你这大儿,近乎不管不问,然你表字却疾,这二字倒也能看出慈父心肠。”
他登基不过月余,正是百废俱兴的当口,竟还有闲心去关注她们这一对易家遗孤,甚至对她的表字都了如指掌,怎让人不心生戒惧?
易观澜闭口不谈易崇待她如何冷落,只道:“上有所不知,这‘却疾’的表字,实为仆自取的。仆自幼体弱,甚少出门。凡出门之日稍有风起,便迎风吐血。仆望有朝一日,能却了这顽疾,重得一副康健的身子,是以取字‘却疾’。上若不信,可问仆小妹。”
易止怜先前被易观澜的狂放之言吓得心怀忐忑,担忧不已。只是不敢显在脸上,此时被点了名,又见璟帝并未计较,方才暗自松了口气。
她轻点了点头,“大兄的表字是他在学堂上自取的,犹记夫子当时还赞了他呢。”
萧缙凝视易观澜片刻,忽然眉眼间泠冽尽散,唔了声,转而道:“‘却疾’二字倒同那西汉冠军侯霍去病有异曲同工之妙。你大兄少年有颖悟,竟能取得这济楚表字。小娘子也上学堂念书吗?”
易止怜赧然称是,“止怜因是家中唯一的女娘,家君疼我,便让兄长们去学堂也稍带上我,道是纵为女儿身,识得几字也是极好的。”
萧缙说此言不错:“若朕来日得一爱女,不求她有那谢氏贞女的咏絮才,只愿她知书通礼,一生顺遂无忧。”
萧缙膝下如今只有两位皇子,皆是他作王时娶的王妃所生。大皇子萧凌年十五,正是恣意志发的年纪,而二皇子萧冽才不过十岁,据闻王妃因生他伤及根本,后血溃不治而亡。自她亡故以后萧缙便再未续弦,是以如今国母之位尚且空悬。
他似是想到了伤心往事,复唏嘘长叹,朗声道:“兄傲然若霜,妹熙媚如春,今得见观,幸甚至哉!你二人双璧绝世,朕见了心生欢喜,却也怜你兄妹过早失怙,恐为尘滓所污。故欲赐你二人居于宣光殿,可好?”
此言虽为商量口吻,可天子有令,谁敢推辞?
二人虽未料到这见一面就成了有去无回的鸿门宴,却也只能欣然应允,对萧缙一番称恩颂德之后,便任由黄门带到那宣光殿安置去了。
那黄门待出了太极殿,方才唉地一声,抬手掖了掖脑门上的薄汗,嗔怪道:“奴知郎君年少聪颖,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止得今上赞誉,便是我们这些旁观的瞧着也颇为惊奇。只是措辞也太过大胆了些!万幸今上宅心仁厚,不与计较,实在是有惊无险、有惊无险啊!”
易观澜心知此次进宫,也不知要住上多久才能重得自由,短日内只怕是走不脱的。又见此人甚有脸面,对她二人也颇为维护,心生结交之意。
复行一礼,朝他笑道:“某初生牛犊,实在莽撞了些,倒是愧当赞誉了。今日上赐居宣光殿,往后只怕某兄妹要多与中使照面,若行动有何不妥之处,还望中使指点一二。”
黄门浸淫世故多年,哪能不知其话里的深意?
当即点头称善,笑眯眯道:“郎君实在折煞奴了!若不嫌弃,只唤奴‘参商’便是。日后您和尊府女郎皆为宫中贵客,而奴为今上近侍,常在禁内走动,郎君和女郎若有需,便可使人去寻奴。”
一段交情结交得水到渠成,彼此都很满意。易观澜想了想,询问道:“来时匆忙,未曾料到能在禁内安置。敢问参中使,可否容情让某兄妹回府一趟,带些器皿物具进宫?”
参商大手一挥:“郎君与女郎是客,自当以礼相待,只把宣光殿当自家般摆布便是。便是那些王氏婢子,女郎也可择选一二贴心的带进宫使唤。奴回去便使人送一块令牌来,进出禁内可畅通无阻。”
当真能进出宫城无所顾忌吗?
恐怕未必。
再没有人会比她更清楚,萧缙为何突然如此急迫地召她们进宫长住。而如今大方允她令牌,只怕是拿出个姿态来安抚人心。毕竟日后到底能不能出行自由,还不是萧缙的一句话。
参商话毕,一路殷殷将二人送至宣光殿,又敲打了底下人几句,方才告退。
易止怜伴在她身侧,望着参商的背影远去,喃喃道:“阿兄,今上真让人捉摸不透,到底为什么让我们住进宫里?不过看他未曾计较阿兄的冒犯之举,倒像是个仁君呢。”
仁君?易观澜哈的一声轻笑,侧首瞥她:“若能杀了晁高,更为大仁。”
一句话说得易止怜黯然。先前裕王未曾料到萧敏会如此爽快的禅让,谋反未半而中道告吹。萧缙称帝后瞧着往日兄弟情份,大方表示不计前嫌,裕王却无法忍受被素日瞧不上的弟弟一举蹦到了头上。复起兵,连同几个不服萧缙的诸侯王一道发难,结果被萧缙打得落花流水,命丧交州。
当然其中也少不了他亲信晁高的手笔,原是晁高瞧见风向不对,果断倒戈萧缙,泄密军机,出卖了裕王。裕王败亡他反倒有功,因此也逃过一劫,眼下倒是活得全须全尾,甚为滋润。
“晁高奸竖小人如蚁附膻,好生趋炎附势!如今改投今上,他日若得重用,家仇岂不是再难报?”
易观澜掖袖不语,半晌冷笑:“这獠子,朝秦暮楚,以为改旗易帜能保他无忧,却不知宵小之徒,难容于君子列,岂敢堪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