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步之外仍可闻”的美谈。像王邈之这样的贵族子弟,所熏之香,用料应皆为名贵珍品,其味应霸道之余不失清雅,气息强劲而悠然旖旎。
但王邈之熏的香却很不一样。
他的香气极淡,极冷。
像是神佛前焚香的残烬余烟,揉杂孤山之上终年不化的雪,间掺庙宇之外,枯木之上的一点雪中春信。
有朽木的沉寂,霜雪的孤寒,沉檀的灵洁。
恰似烟消火冷,琼碎雨湿。
而拽回易观澜神思的,是王邈之的发问。
他所问,倒是与谢玄微相差无几。
“你与太子凌初见,留给他的印象并不太好,日后又该如何自处?”
“可惜了,我倒觉得自己的一言一行甚为妥当。”
许是王邈之这个人,看起来比谢玄微可靠许多。不同于先前的敷衍,易观澜精神一振,面露忧色,“太子不待见我,也许是我不投他眼缘。既如此,日后凡是太子所临之处,我皆退避三舍,总不见得殿下有那等闲情,屈尊来刁难我。”
“我以为你会临难不避。”
易观澜苦笑,指点了下自己,“太子何等身份?我又是何等身份?螳臂当车,绝非孤勇,而是蠢笨。”
王邈之静静地看着杯盏中沉浮回荡的茶末,忽然对她说:“太子凌其人,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勇武有余,谋断不足,为人阴鸷险毒。随父征战时便有暴名,惯常坑杀降士,交斩来使,手段凶残。四世家虽忌惮他,却并不畏惧,因为太子凌比之其父,可谓所差甚远。你被他盯上,绝非好事。”
易观澜对于萧凌不过一知半解,骤然闻得此言,倒是结结实实吃了一惊。不过转而一想,又不觉奇怪——难怪萧凌望她的眼神,让她顿感黏腻不适,原来是个杀人魔头。
她想了下,有些忐忑:“总不至于杀了我。他既是看不惯你们王谢两家,又何必拿我这个小人物下刀?”
此言却是有些冒犯了,但王邈之毫无怒容,甚至唇角微牵,面露赞色:“你倒敏锐。”
易观澜顿感无语,直接道:“谢七郎今日赠我金玉令,我辞不敢收,一是不配,二为避嫌。我如今的处境,想必郎君看得再明白不过,还望郎君日后念在你我一线亲缘,敦劝谢七郎日后莫要如此行事。谢家高门,绝非我可攀附;萧氏王霸,我更招惹不起。你们神仙打架,遭殃的却是我这凡人。”
她当然不信谢玄微所谓的“故人重逢,厚礼以报往日恩情”说辞,他为何在萧凌预备发难的时候替她解围?自然是看在琅琊王氏的面子上。如今四世家可谓是合衷共济,唇齿相依,鼎盛一时。萧凌不愿正面与王家抗衡,于是便拿她作筏子,意图敲山震虎;而谢玄微代表陈郡谢氏,出手相助,实则表明王谢一体,绝不是萧凌可轻易撼动的,所以萧凌才会一怒之下,愤然离去。
她言辞委婉,态度却相当明确——你们王谢与萧王室的明争暗斗,我无意掺合,也没命掺合,还请你们高抬贵手,不要将我牵连进来。
王邈之不置可否,并未直接作答。
易观澜见他避而不谈,也不强求。
一时相顾无言,惟有饮茶,于是又互相对饮了几盏,茶壶竟见了底,可巧案旁置着一红泥小炉,正温煮着清水,眼看就要沸了。
王邈之不紧不慢抄起一方素布,握住壶柄,又为她添了杯茶。
只见玉瓯青碧,琼液泛花,有水雾氤氲于室,如行川踏浪,浸润了二人的眉眼。
王邈之实在长得太好,看他以水煎茶,也若松涛烹雪,竟有令人神安气定的功效。
易观澜望着他洁如冰玉的手,忽然道:“你今日杀了萧凌的豹,他若真如你所言,是个睚眦必报的。只怕不记恨上你,才是怪事。”
王邈之眉梢微抬,看了下她:“我那一箭,是在卫道。”
易观澜心道,你们琅琊王氏,个个都是精怪化的,心眼比筛子眼还多。只怕这一箭,不仅是射给萧凌看的,更是琅琊王氏射给萧缙看的,萧缙若是纵子胡为,挑衅世家,这豹就是他们日后的下场。
不怪萧凌会这么畏忌,王与萧共天下,萧为天下主,臣姓却排在主前,哪个君王能够容忍见制人下?眼下隐忍,只因力量微薄,不可抗衡罢了。
她虽这样想,却不显露分毫,只拱手道:“郎君上善若谷,实在让我自愧弗如,敬仰敬仰。”
王邈之没有作声,不知是反感她话里的谄谀,还是单纯只因他是个沉静寡言之人。
易观澜坐了片刻,腿已有些麻,因王邈之坐姿太过端正,她也不好意思放浪,刚想悄悄挪动下身子,突然听王邈之道:“我不忍见那豹将死之时还受人折磨。”
她闻言怔了下,抬眼望向他,眼神复杂。
“怎么?”王邈之执盏淡笑,唇沾水光,莹润艳泽,“你不信我有此善心?”
易观澜不禁将手探向腕间,却摸了个空。
茶水渐凉。
“原先我只有一点猜测,但现在却有几分肯定。”
易观澜沉默半晌,似有些忐忑,又似迫切想要寻得一个答案,“……你是不是曾假借王六娘子的名义,送给我一条西陵玉眉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