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益于雁门郡府的属官尚算恪尽职守,且亦无新兴郡中那等颇好越俎代庖的世家大族干扰,此后数日之间,广武诸官署在谢徵与都尉、郡丞等人的调度之下渐渐运转如常,对于移防士兵与随行家眷部曲的名录登记也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这一日已是冬至,恰是阴阳晷景极短时,微气之所生也。依照大宁旧俗,冬至时本当百官绝事、安身静体,只是因并州时局非常,谢徵终究不敢轻率。他虽允了属官们的告假,却仍是亲力亲为地出城确认过兵户的田产是否皆已培土壅根、施加腊肥。至于府中更易新衣、备办饮食、享祀先祖等一干事宜,也自是在前几日便交与了谢长缨操办。
待得日近中天,谢徵方才回到了府中暂做歇息。他笼手呵着气,将将踏入中庭之时,谢长缨便已轻快地趋步迎了上来,笑吟吟地调侃道:“谢郡守今日可算是舍得回府了?前日里我托人去原平订购了几件新衣,今日恰是送到了府中,快来试一试合不合身。”
“你这张嘴是越发地无法无天了。”见得她这副飞扬的神色,谢徵也不觉淡去了几分严肃的神色,一面随她向着厢房走去,一面笑道,“其他诸事操办得如何了?”
“顺利得很,只是单祭祖一事麻烦了些,待得新岁时多半也难依礼祭祖。”
“也是,毕竟这一次调动来得匆忙。”谢徵思索片刻,又道,“不过广武这边诸事从简,除夕前倒不妨指派些暂且赋闲的家臣回云中府邸的小祠堂里代为操办祭祀之事。”
“我也正有此意,虽不太合礼法,终究也算是权宜之计。”
二人闲谈之间,一身水色垂胡袖袍服的谢明微已然将谢徵的几件新衣挑出,正欲送往卧房。见得他们正向此处而来,便也微笑着略一驻足,一手抱着新衣,一手向他们挥了挥。
“明微,有劳了。”谢徵亦是轻轻颔首致意,上前接过了他递来的衣物,又问道,“长缨为你置办的新衣可还合身?”
谢明微便也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物,很是有些忍俊不禁地笑着颔首。
谢长缨已然笑了起来:“堂兄可真是忙糊涂了,竟连明微今日所着的新衣也不曾认出么?”
“仔细看来衣料绣工确实是崭新精细,但……”谢徵依言打量了一番他衣襟袖口之上缀着的乘云绣纹,默然片刻后小声嘀咕起来,“不过总觉得与此前的样式似乎也并无太多不同……”
谢明微听罢,反倒是笑得更为恣意了些,转而满含调侃意味地看向了谢长缨。
“……你可莫要信了堂兄的话,他可是连胭脂的颜色都认不明白。”谢长缨难得被他那番低语噎了噎,末了叹道,“罢了,堂兄快去试一试新衣吧。”
谢明微听得此言,亦是难免有些讶异。
“但这皆是红色,看来的确是差不了许多……”谢徵见他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又是小声埋怨了一句,方才不明就里地应下了谢长缨末了的话语,抱着新衣步入了卧房之中,“那我这便去试新衣了,你们不妨先行去堂屋等待午膳。”
谢长缨又是一叹,牵了牵谢明微的衣角,自是向堂屋走去,遥遥笑道:“……也好,我这便与明微同去,也正可知会后厨准备上菜——堂兄莫要来得迟了。”
“知道了知道了……”
谢徵无奈却也含笑的声音弥散于北地寒冷的风声之中,而府邸之外,午时浑厚的钟声正悠悠响起,海潮一般地在广武城中翻涌回荡。
——
此时此刻,百里之外的云中亦是一派喧闹的节庆气象,唯有诸官休沐的郡府之中又是冷清了许多。
“公子,今日可是冬至啊……”流徽看着官署书房内的满室卷宗,已然以一副头痛的模样扶了扶额,见得四下并无他人,索性席地倚坐在了书房的一角,“您这究竟是为何偏偏仍要来官署?来也就罢了,还偏偏要捎上我……”
“流徽,虽说今日是冬至节,但此处可并非江左。”苏敬则无奈地搁下手中的狼毫打断了他的话语,“便是留在宅中,也并不会热闹半分。”
“话虽如此……”
流徽低声咕哝着,然而话音未落,书房虚掩的门扉便被人骤然推开。他立时便止了话语,匆匆地站起身来做出一副侍从应有的恭敬模样。
“崇之,你也不曾归家?”孟琅书似乎全然未曾注意到流徽方才散漫的姿态,只是在片刻的讶异过后,复又笑道,“正巧,官厨虽是无人值守,却也留了些许食材。今日的午膳与晚膳,我们倒是无需再各自回府开伙了。”
流徽不动声色地向着苏敬则挪了一步,低声道:“……公子,你该不会也是打了这等省事的主意吧?”
苏敬则似笑非笑地暗暗瞥了他一眼,而后抬眸看向了孟琅书,亦是微笑道:“如此甚好,官厨的水引馎饦素来风味甚佳。”
“原来崇之也喜好这一道菜。”孟琅书言语之间已然步入书房内,亦是向着流徽颔首致意,“二位也算是与我一般客居异乡,这等佳节留于宅中反倒是更冷清了些——我向来是耐不住清净的人,但愿二位不会觉得叨扰。”
“自然不会。”苏敬则不紧不慢地收起了案桌之上的卷宗,起身笑道,“难得在此异乡遇见故交,岂敢说‘叨扰’?”
流徽见得苏敬则应声,亦是轻松地点了点头,碍于毕竟与孟琅书不相熟,便也不再开口多言。
而恰是在此时,门外复又有熟稔的声音笑道:“我还奇怪为何二位的宅邸皆是无人,原是在此地‘夙夜为公’呢。”
“鉴明,你又在胡乱调笑。”苏敬则立时认出了来人,“今日怎么得了空专程来寻我们?”
“洛都那边有了新消息,我瞧着不太寻常,便来知会你们。”提及来意,秦镜却是正了正神色,低声道,“成都王败逃,如今东海王已携十万郡国兵力与五万高车步骑兵入主洛都。”
苏敬则也难免惊了惊:“消息是否可靠?”
秦镜默然颔首,良久又解释道:“毕竟秦家……消息灵便。”
“殿下当真是糊涂。”孟琅书蹙眉长叹,半晌方才自言自语似的低声道,“黄头索虏既入洛都,难保日后生出更大的野心。”
“以胡人编入军队虽有旧例,如今终不可同日而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