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德殿里灯火通明,犹如白昼。
姜宁琬不徐不疾地走到殿外,明光在朱墙上荡出一道稍跛的虚影。夜阑人静,春雷轰响,阴风阵阵。
脚步还没站稳,墙根下就走来一位身着紫红圆领袍、白面秀气的宦官。似乎等候多时,面上却未显不耐,操着尖细的嗓音对她说:“姜公公,圣上正与大臣议事,劳您随咱家这边走。”
皇帝常年病弱,不宜劳累,依靠宦官传宣谕旨、下达政令,必要的时候还可以替皇帝主持大局。
眼前这人,她不仅认识,还打过交道。
内廷副总管,魏金洪。
也是诬陷她偷玉佩的孟泽海的义父。
上辈子她随太子入宫赴宴,趁醉酒把她引至曲江池亭的人就是他,不阴不阳,满脸笑意皆不达眼底,浮于表象。
姜宁琬被风吹眯了眼,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魏公公折煞奴才了,既是圣上传召,奴才便在外间儿候着吧。”
她扬袍直挺挺就地而跪,止住了魏金洪迈出一步的脚,后者难得讶异地回头瞥一眼。
姜宁琬仿佛感觉到他的目光在她身上顿了顿,很快便挪开,宛如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和颜悦色道:“咱家去启禀圣上。”
魏金洪掀开门帘一角,缓步走进去。姜宁琬眼睛忽然被门帘抬起时倾泻的光亮刺了一下,刺痛得她睫羽轻颤。不过只一瞬,便再次陷入黑暗。
魏金洪草莽出身,得先帝知遇之恩尽心侍奉二十年,先帝去世时将幼子托付给他,只不过他与苏德兴仗势欺人的笑面虎不同,老滑头是欺软怕硬的毒蛇,奸滑、毒辣。义子孟泽海就没他那么狡猾了,在咸福宫当差整日被德妃当狗使唤。
不知过了多久,门帘才被人从里面掀开,雨已经下了很久,积水逼仄过来,地面阴冷而潮湿,她膝骨吃不太消,隐隐作痛起来。
“姜公公。”魏金洪只露出半截侧脸,轻声示意他进来,姜宁琬也没再矜持,咬着牙起身,只觉得两条腿都不是自己的了。
殿内熏着暖檀香,犹如热浪扑入鼻息,不过几步路,姜宁琬鬓角和后背都汗湿了,顺着衣袍沁出的雨水,徐行间一滴一滴往下淋落。
随着距离渐渐缩短,胸腔里剧烈跳动的心,弄得她整个人六神无主,纤瘦的脊背瑟瑟发抖,脑海里更是空了一片。
崇政殿东堂,雍熙帝随意地坐在上首,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手里的酒杯。
“圣上!那姓杨的绝不能轻饶,臣请圣上下旨,捉拿杨鸣,连同他杨家四十余口,全数处斩以儆效尤!”慷慨陈词者形容瘦骨,已近知命之年却依然能声如洪钟,精神矍铄,极有压迫感。
神情严肃的大司空拱手出言:“圣上,杨鸣罪孽深重,必斩杀无疑,只不过杨家是沈相夫人的母家,罪不及宗族……”
“杨鸣身为一州刺史,徇私枉法致使监察不利,为害一方百姓,且不说杨鸣早与杨家分家,就算他真与沈家有关系,只要犯下律法就是不容的!”
大司空还要说点什么,陈太傅哼了一声,毫不客气地怼过去:“事关百姓存亡,难道你觉得沈相能包庇不成?还是…你想要包庇沈相?”
场下臣子唾沫横飞地争吵,萧景颐神色淡淡,摆弄着酒杯好似根本没听见他们说什么,此刻见陈太傅强势发言,才看向下首,不甚在意地说:“陈太傅,你可有合适的人选?”
陈太傅闻言,对同僚露出一个志得意满的笑,“启禀圣上,蓟州距越地不过百里,且丰义粮仓储备充足,微臣以为,让越王前去主持灾局最为合适。”
话音方落,一贯躲在后面看热闹的尚书侍郎出言接道:“禀圣上,微臣认为,陈太傅此法可行。蓟州新任刺史不日离京赴任,不若便由苏公公护史与蓟州牧交接,并代行监察之责。”
蓟州赃案说小也不小,眼下秦王不得圣心,皇帝对子嗣素来冷淡,这两年都未有露过一丝立储的意思。陈太傅抬起头看向皇帝,妄图从帝王的脸上寻出些什么,却终究都是徒劳。
“众爱卿可还有异议?”萧景颐反问,得到无声的回应后,有些倦怠地缓缓起身朝东堂外走去,“都退下罢。”
听墙角多时的姜宁琬没想到雍熙帝会这般突然就走出来,只是眨眼间,来不及收回的目光就那样直白地与他撞了个正着。
那是一双深邃如墨的眼睛,似雾霭群山不见分明,宛如一曲静江深流,纵然是搅乱天下的风也掀不起那眼底的湖丝毫波澜。
“嗯?”哼声像是从喉咙深处发出,萧景颐狭长的凤目微挑,语调沉稳而懒散:“哪里来的小太监?这副落魄的模样,是来找朕伸冤的?”
姜宁琬被他惊得连着后退了几步,才从刚才意外的对视中回过神,猛地移开目光,想起自己此时的身份,手心沁出了一层湿濡的冷汗,掀袍的姿势都格外别扭。
“奴、奴才姜福宁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姜福宁虽是苏德兴的徒弟,但从未在御前侍奉过,就连前世她做贵妃的时候也从未在雍熙帝那儿见过他。
姜宁琬心怦怦跳地快飞出胸膛了,他一眼就认出了姜福宁,还故意用那种话点她……
果不其然,姜宁琬在心里一遍遍安慰自己换了样貌不会被轻易认出来,就听脑袋上方萧景颐风轻云淡道:“是你啊。”
帝王仿佛随意发出一句喟叹,之后便旁若无人地绕过她继续往前走。
姜宁琬脊背一僵,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松口气,稍微抬起身子去看他背影——玄袍裹着男人瘦削的骨架,窄窄的,那么一道影子。
听见东堂传来脚步声,姜宁琬才起身亦步亦趋地跟上他。久不见人影的魏金洪侯在中堂,见雍熙帝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尾巴,眸光轻闪,迎了上去,“圣上。”
魏金洪瞧着那小尾巴随着进了帝王休憩的中堂,进了门就低垂着脑袋,敛住神色让人窥不见半分。
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斟满一杯酒呈上去,“方才猗兰宫里差人送了芙蓉莲子酥过来,说是淑妃娘娘亲手做的,圣上可要尝尝?”
萧景颐掀了下眼皮,远远看过去,眼神复杂深沉,让人有些捉摸不透。
魏金洪大气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