觥筹交错之地总有人情世故，徐留青却是特立独行，同僚宴饮一概不参与，今日难得随他们一起听戏，众人摇头晃脑感于戏中深情，唯有他彻头彻尾的清醒，锋锐的眉眼不现丝毫动容。
谈及昨日，京都登闻鼓响如闷雷，激越急促，原是一众言官弹劾现任内阁首辅，这无异于平地一声雷，平和的京都局势骤然紧张。
几位刑部小吏瞥了眼徐留青，他倒是神色如常。
如若首辅削籍，付尚书作为内阁辅臣，极有可能掌权。徐留青与其沾亲带故，日后平步青云、一飞冲天，岂是他们这帮混吃等死的小吏比得上的。
所以见风使舵地请人听戏，哪想马屁拍在马腿上，先前还和风悦色、云淡风轻的脸，听了几段戏后，霎时间如乌云蔽日闷雷滚滚，道了句“在下有事先行一步”，便脚步匆忙地离去，留下同僚面面相觑。
袍风猎猎，半盏茶时间不到，横跨半个戏楼，停在付云珠雅间门口。
轻笑低语隔着薄薄一扇门传进耳里，寒如坚冰的胸腔仿佛凿出裂口，被人种进两三条剧毒无比的蛊虫，窸窸窣窣地扰乱他的心神。
他突然冷笑，到底是拥有无底洞般贪欲的怪物，本该是一人独占的事物，发现有被他人玷污的迹象，便怒不可遏地暴露出真实本性，可他不能急躁如火，捕捉猎物的织网才刚刚撒下，不宜打草惊蛇。
思绪冷静下来，但被搅扰成乱麻样的心头一时半刻无法消停，他低头检视，甚至想撕开衣裳攥住心脏，以此止住它随意乱跳，可面上不显，呈现令人畏惧的森冷淡漠。
门倏然拉开闭上，哐当一声，被霍衍周几句话逗乐的付云珠笑容僵在脸上，随着徐留青的落座，雅间里的气温骤降，周身一阵寒意，付云珠不自觉打个寒颤。
“这么巧，夫君也来戏楼听戏，”她笑着，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寒暄时干巴又尴尬，“这里的茶水点心不错，夫君尝尝。”
徐留青不接茬，目光自上而下地审问，所有可疑与不可疑皆赤-裸地暴露出来，无处遁形，倏尔抬手，不想付云珠向后躲避，他的手一顿，接着同没事人一样，拇指落在她的唇角，轻抚两下，“吃东西怎么不小心些，嘴角都沾上了。”
明明微弯着嘴角，是温柔体贴，可眸中不见一丝感情，付云珠忽地胆寒，被触摸的地方灼热地警告她，别越界。
明显感觉付云珠的不适，霍衍周借着喝茶悄悄打量不速之客，眼神在两人之间徘徊，他俩哪里像夫妻，分明是一方要咬死另一方，而那方却傻傻地等着被咬。
“走吧。”
“等等。”
两道声音几近同时刻响起，一道冷淡，一道清朗，与此同时，两只手腕一左一右被人紧紧抓住，付云珠只觉手腕与脑袋疼到一处，哪儿哪儿都顾不上，倒吸一口凉气，等待徐留青下达最后通牒。
视线落在两人交叠之处，嘴角微不足道的笑意顷刻间倾塌，笔直地抿成一条线，杀意顿生，长久不曾出现的另一部分仿佛陡然间苏醒过来，低语呢喃地引诱着他执刀见血。
徐留青用脚钩过椅子，尖锥般刺耳，两人便隔着亲密暧昧的距离，那厢仍执意不松手，他面沉如水，“表弟难道不觉自己的行为过了界？五娘只是你的姐姐。”
要不是二夫人，连姐姐都攀不上。
但她是他的妻子。
理应她的一切都该属于他，由他独享。
霍衍周不应，径直看向付云珠：“五姐姐同他成婚当真是心甘情愿的么？”
这……算哪门子问题？
付云珠回答不上来，用力摆脱两人的桎梏，缩成鹌鹑，除了面对布庄生意时她能侃侃而谈，其他时候能避则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是付云珠活了十九年的处世规则。
不待她给出答案，又或者徐留青不愿听到任何一种回答，压抑着喉间翻涌漂浮的血腥气，三步并作两步带着人离开戏楼，他本就生得高大，步距宽，付云珠小跑得踉跄，突然停下，她鼻尖撞上后背，酸涩得差点流泪。
夜幕低垂，戏楼所处的西市热闹繁华，付云珠侧身看出去，只觉眼前明晃晃的，星光灯火璀璨成一片，连徐留青清冷的眉眼都染上俗世红尘的烟火，不再冷漠得难以亲近。
徐留青问：“逛逛吗？”
“好。”
身位调换，付云珠在前领着，如一尾入水的小鱼，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她沉浸在摊贩兜售的新鲜玩意儿上，全然忘却身边还有人，要不是徐留青盯得紧，早让她溜进人海里找不见。
他凝神在耳垂轻晃的水滴玉坠，唇上忽然一点凉意，才初初回过神，一枚剔透的圆形彩糖抵在唇间。
付云珠手里捏着糖块，漫天绚丽灯火全都装在这一对水漾眼眸里，勾人心魄，她却浑然不知地眨眨眼，弯唇笑道：“夫君，尝一尝罢，很好吃的。”
如糯米糍般软糯香甜的嗓音，徐留青便知晓小娘子正哄骗着他，舌尖卷走糖块，先是酸，再甜得发腻，不懂得她怎会喜欢这种味道，但奇怪的是，那股堵塞在喉咙里的铁锈味渐渐被取代，只剩一点回甘。
如此一分神，哪里还有小娘子的身影，人群摩肩接踵，四下张望，遍寻不到，胸腔陡然一沉，若是她就此逃开了掌控，不，他甚至尚未控制住她，就要尝一次失去的滋味。
克制着暴躁狠戾，一点点拨开人群，身体某一处的空洞在慢慢扩大，拖拽着他深层的理智，突然眼前一晃，水型玉坠的冷光乍现，他猛地伸手，那人转过身，陌生的面孔。
不是她。
全都不是她。
他能嗅到香甜的味道就在附近，可是人群混杂，根本分辨不出具体方位，脸色愈发冷硬，风中送来两声飘忽不定的“夫君”，他追随着转头，可仍旧瞧不见小娘子的影子。
第一次，向来胜券在握的他生出了害怕，直到汹涌的人潮中，一道身影扑进怀里，他呼吸一滞，近乎急切地把人搂住，在无人知晓的地方，一声响过一声，砰砰砰地几乎令他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