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卿扇抵下巴，沉吟说：“无妨，本王车停在这里，稍后可再一起回去。”
几名人类应和着点头，夹着魂魄还在书里的豹王就离开了。
“族长，小心，”这一行人离开，杜若也起身，扶着叶子卿下了马车，撑起伞，望着豹王离去的身影，也感叹，“真乃书痴。”
马车停在一条青石路前，路旁两旁各有一块丑陋的大石头，一石头上刻“万王坑”三字，另一石头朱书“族仇妖耻”。
这是一个圆形的大坑，深不可量，仅剩的一条青石路延伸到大坑的中心地带，再往前就没了路，只剩下坑底露出的森森白骨，千万年间未经腐化，一层叠着一叠，谁也不知道谁是谁，雨水敲打在这些白骨上，发出轻轻的响声，坑底无草无树，魂幡四处倒着，纸钱半烂泥中，只有乌鸦在上面盘旋。
这个坑大得可怕，一眼望不见这坑的尽头，阴郁天空下，肉眼所见，皆是白骨黄沙。
这是死了多少人才形成的万骨坑，无人知晓，但来者无不感觉到胆寒和触目惊心。
事实证明，叶子卿没来错时候，因为哪怕是这么大的雨，青石路上，吊丧的队伍还是一波接着一波，人满为患。
熊兵头戴斗笠守在青石路前，看管马车和管理秩序，
虽说从客栈到万王坑的距离不算远，可这雨却比先前大了数倍，雨滴打在伞面，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一溜溜往下掉，像是串好的珍珠，这珍珠落在黄泥上，夹杂哭喊声，溅起污浊的水花。
大雨倾盆，冷意比夜里更甚，叶子卿经不住咳了两声，杜若见状，手提高篮子，将伞更往叶子卿那边偏。
两人行走得不快，豹王虽说看着呆，但一下马车，也将两人远远甩在了身后。
没走一段路，叶子卿就与好几个妖王打了照面，都说是万王坑，这些妖王也是借着参加周生生葬礼的机会，来看看自家的老祖宗，所以脸色都不算好看，彼此之间打个招呼就各走各的了。
青石路边，说书先生滔滔不绝讲着昔日发生在这儿的惨案，仿佛永远不会感觉到累似的，一遍遍重复。
虽说能来这里的人对这里发生过什么都知道，但说书先生的面前还是小小围了一圈人。
“话说啊，咱天祖地祖开天辟地后，有了天界、地界和水界的划分，其中天界归属神仙，地界归属人类，水界归属龙族。刚开始啊，天界与地界不相干，神仙和人类也没有交集，可是突然有一天，有个人类和神仙相爱了，还诞下了一个半人半兽的孩子，一开始呢，神仙和人类两边都没太注意这事，直到越来越多的人神相恋，诞下了越来越多这种半人半兽的孩子，神族也注意到了不对，因为那些孩子啊，既不像人类也不像神仙，比人类灵敏又拥有法力，也更叛逆，不服神仙管教。”
“一开始呢，这些孩子只是不服神仙管教，到后面既不承认人类也不归顺神族，半人半兽的孩子们就依照自己的外形划分阵营，自立为族，统称为妖，自相繁衍，领头第一代的半人半兽孩子就是我们妖族的第一代妖王。”
“这事发生之后啊，神族一听不得了，这是要反了天，于是就下了禁令，禁止人神再相恋，又用计引诱我们各族的第一代妖王到了此地，残忍杀害，神族原本打算杀了各族妖王再对其他妖下手，诛尽妖族，幸得龙族、凤族阻拦，神族方才作罢。”
“到如今万年过去，很多妖都不记得这事了，可是弟兄们啊，我们不能忘啊！神族灭我们之心何曾死过？这些年来我们妖族过的是什么日子？神族无恶不作，草菅人命得还少了，害死了多少人，视我们如蝼蚁，想杀便杀想欺便欺，这遍地白骨犹热啊！我们老祖宗就是死在这里的，被神族活活杀死的，我们不能忘了族仇妖耻！外面立着的‘族仇妖耻’石，正是我王幼时含恨写下的……”
讲话的人讲得热血沸腾，听的人也听得热血沸腾。
叶子卿和杜若路过这人身边，叶子卿多看了说书先生两眼，没停下。
坑中的白骨全都混杂在一起，谁也分不清是谁，说什么祭奠，也不过是站在路边，朝着坑中的白骨说说话，烧烧纸、上上香，聊以慰藉罢了。
雨下得越发急了，叶子卿不打算再往里面走，索性就停在了路边，执扇侧身，坑底的风朝他刮来。
杜若见状将篮子放在叶子卿脚下，顺便掀开了盖在篮子上的布。
篮中正是一碟茄子和一小坛酒。
叶子卿低眸望向坑底，认不出哪具、哪根骨头是他想找的人的，短叹一口气，拿起酒坛，朝着满目白骨低声喃喃。
“大哥，我回来了……”
打开酒坛，酒顺着路沿落向坑底，香气很快被雨水冲散，酒坛也很快见了底。
叶子卿收起酒坛，目光怅然若失，红眸也不似往先那般鲜艳，略微打湿的白发增添了些寂寥的神色。
没有用“在下”，也没有用“本王”，叶子卿开口六个字，重如千斤、落地有声。
杜若接过叶子卿手中的空酒坛，见族长面对着坑一言不发，杜若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好陪他继续干愣在路边。
雨依旧下个不停，扫落黄沙，露出了更多的、埋藏于地底的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