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回神时，自己正带着妻子和儿子站在天界的天门外，等待着天兵盘查好回天界的家。
他已经记不得自己是怎么从那个境出来的，又是怎么从无用斋回到这里的，但想起在那个现实与梦想的间隙中与那小朋友的谈话，他就想笑——自己怎么会说出这么愚蠢的话！
还为自己而写，为自己写可赚不了钱，还离婚！离什么婚！身边这个蠢女人和贱种就是该为那傻子来向我赔罪的！他为什么要为一个女人放弃天上的荣华富贵和仇恨？
那个女人，不过长得漂亮了点，长得漂亮的女的多得是。
想着，他整理了下衣服，却瞥见身上的东西，瞪大眼睛——那只原本早该被他扔在无用斋中的笔，此时此刻却毫发无损地挂在他的腰间。
——见鬼！谁把这破东西捡回来的！晦气！
想着，他再度把笔厌弃地取下，狠狠往身后的云层一扔，眼看着这笔离自己越来越远，坠入云霄不见，他才松了一口气。
妇人抱着孩子，看见自家丈夫的举动，一脸怪异的表情。
“好了，你们可以进去了，来人，帮篙先生把天马带马槽里拴着，”检查没有问题，天兵便放他们进去了，还不忘吩咐其他人把篙东山上天乘坐的天马带走，攀谈道，“篙先生最近的书写得怎么样了？赤帝他老人家可是催得紧，我们也在等着看呢。”
篙东山咳了两咳，做足腔调，正欲开口，只见自己的马车身后又跟着一辆牛车，笼子里面装的都是一批被爹娘卖给神族的人类小孩子，他们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哭个不停，有几个眼尖地看见与他们同为人类的篙东山，纷纷透过笼子朝他无力地伸出手。
“叔叔！叔叔！叔叔！你救救我们！你一定有办法！你救救我们啊！我们不想死！不想被神吃！叔叔！叔叔！”
“篙先生，赤帝最近对您频繁向他求人情已经有些许不满了，还请篙先生斟酌行事。”有天兵善意提醒。
“知道了，知道了。”篙东山有些不耐烦，忽然没来由觉得身上这身衣服有些紧，穿得怪难受，不应该啊，这衣服是赤帝还专门给他派的天庭里的仙女量身织的，东西肯定是好东西，而且，这才下界一趟，没来由下去没问题，上来这衣服就穿得难受了。
他想半天想不明白，而且越看旁边的妇人和孩子，越不顺眼。
忽然间，他又感觉到了那道目光！——纯净的、深邃的、不可名状的、让他恐惧窒息、却又找不到源头的，正死死地、盯着他——审视他！不，不是审视，这目光分明在——审判他！
他内心如火煎熬，背后的凉意却浸透他的骨髓。
“他”……是“他”……是“他”……是“他”在看着自己！
“他”——又来了！
不！绝对不能，绝对不能让“他”找到自己！
他推开越来越近的天兵，往天门内逃去，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追他似的，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往住所跑去，丝毫不顾及路上的谩骂和冲撞到了多少神仙。
绝不能，绝对不能让‘他’找到自己！
近了，更近了，幸好人族就算上天，等级也很低，只能住在第一层天的天门附近，这倒是为他省了不少事，他的家离他并不远。
遍布鲜花的白云街道……越来越稀疏的大树……小巧精致的宫阙……黑色的大门……长长的走廊……光线正好摆满书的屋子……
关上门。
终于安全了。
篙东山坐了下来，坐在摇椅上，满头大汗，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温暖的光线从窗口落进来，他看着这光线，总觉得有些刺眼，又再度站起来，将帘子放下去。
身处黑暗，他稍觉心安，他感受到了“心安”，他知道此时此刻的自己，是安全的——就是有点热，想着，他将外面一层衣服脱了下去。
呼吸稍微平稳后，他坐正，手肘撑着放长桌案上，回忆了下这次下界，好像记忆不是特别连贯，总感觉缺少了什么东西，缺少了什么，他想不起来，但想着想着，眼前又浮现出他刚进无用斋时，看见的那位手捧竹绷，温柔而知性的姑娘。
自己都没发现自己渐渐笑了起来。
天啊，这人世间怎么会有如此美好的女子？美好得就像他的梦。
她当时也在看自己，那她当时看自己时，又在想什么呢？话说自己衣着谈吐是否得体？早知道就不该带那贱人和孽子去！她看见自己已有妻室能有什么好想法！我向她解释，她会信吗？
他越想，越焦躁难安，可在这种焦躁之中，他分明觉得此时此刻的自己，心中正摇曳着一片花海。
如果可以触碰，他想洗净手，将自己胸膛之中盛放的花，尽数摘给她，他恨不得能立刻这样做，他是如此的卑劣阴暗，只有此时此刻的花，如同多年前那个被他自己放弃的梦想一般，令人迷醉，灿烂多彩，勉强能够与他的心上人相配。
他只有这个了。
他想献给她，一个出卖了梦想的人——重新升起的希望与爱，连同扭曲的灵魂，还有支离破碎的自己。
他再控制不住，想写点什么，不是为了别人，是为了自己，他想要倾诉，想要表达一些东西，所以，他拿起了笔。
那个贱人和孽子还没有回来，他得自己研墨——可是，这都没有关系。
他要写一封信给自己心上人。
可再度见了鬼！无论他笔沾多少墨，落在纸上都是空白的，他没办法写下去！就算只是按自己心意写一道横，也是没有痕迹。
他试了一遍又一遍，徒劳无功，终于揉碎纸张，将笔连同砚台，一同砸到地上，墨水流了一地。
外面响起开门声，想必是那个贱人回来了，可那跟他有什么关系，他根本不想理。
一轻一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不多时，响起了敲门声。
“你……没事吧？”妇人的声音不无担心。
“我出事了你很高兴是吧？贱人，你就好再嫁一个了！就像你那个前夫一样，他刚死你就来勾引我，贱人！不要脸！为了钱，为了活下去，你是不是什么都能出卖！”篙东山没有去开门，捡起脚边的砚台，狠狠朝门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