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了半晌功夫,山间的晨雾早已散尽,天色已然大亮。
眼见已经落成身契,昆玦不欲再同如鸢饶舌,起身便上了卧榻执书又静看。
如鸢收好了剑,见他读书,秉着为人狗腿子者的本分,又满面春风柔和地凑到他跟前,“对了壮士,眼下咱们既然已经是主仆了,那你总可以告诉我你的名讳了吧?我也好知晓如何唤你啊。”
榻上的人本执着书好容易得了两分清净,一瞬眉宇微蹙,冷冷扫向她,显然烦她聒噪得很。
如鸢瘪瘪嘴,有些委屈,“哪有做奴婢的连自家主子姓甚名谁都不知道的,我以后还怎么跟别人自报家门?”
昆玦面色沉冷,依旧不为所动,只道:“我姓甚名谁你不必知,从今往后你就是我身边的人,是我洞府里的奴婢,唤一声公子足矣。”
如鸢寻思他的名讳是镶了金边吗这么说不得,但也奈何不得,只能点点头,“行行行,公子就公子!”眉眼一转,却还是极小声地嘀咕了一句:“小神仙。”
“嗯?”
“没什么没什么,公子说的都对!那我......那我跟在公子您身边可有什么规矩?”
她有此一问实是在试探他的喜恶,毕竟都已经为奴为婢了,往后当牛做马的日子还长,自然得把要紧的探清楚,免得万一哪天不小心冲撞了他,吃亏的都是自己。
昆玦顿了顿,方才他答应得口快,自己都不知怎么忽然多了个奴婢,只是他何曾想要过任何人跟在身边,自也从不曾想过这些事。
微微思量,默然片刻后便闻他道:“说来也简单,不过是从今往后你进出山洞需得跟我禀告,不得随意离开,往后我去哪儿你便得跟到哪儿。再有便是,我吩咐的事你必须立马去做,若敢违抗,便休怪我无情,你可明白?”
这倒是跟如鸢想的一样,寻常人家的小厮也是这般,只又小心探了一句:“从今往后......是多久?”
昆玦仰首,“你活多久,便是多久。”
他眉眼嘴角皆带笑意,语气却不容置疑。
如鸢木讷地点点头,心中却如泥牛入海地沉了下去。三言两语外加两滴血,事情就这般尘埃落定,她果然是着了他的道,天也救不得了。
像他这样非同寻常的血契,分明就是换了个形式的卖/身契,且世间还无有可更改之法。别家的奴隶若是得了足够银钱尚且可让人作保赎回身契,可自己却偏偏跳了这样一个没有半分余地的火坑。
从今往后,莫说是狗腿子,只怕当真是要替他当牛做马一辈子......这果然是一场孽缘!
纵然如鸢此时心中已在滴血,昆玦却是饶有兴味地看着她,静待她点头称是。
不得已,如鸢只得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一个吃人的笑靥:“明白了。”
“大声点儿,我耳聋,听不见。”
如鸢两眼一瞪,这厮必是故意的!
“公子的话,小的明白了!”
“如此,甚好。”
听她故意狠命抬高了声音,昆玦嘴角半勾,扬眉一笑,恍若山间清泉。
“既都明白了,便起来把洞里收拾收拾,先把灰扫了,再把你前夜蹭在洞壁上的血擦了,做你该做的事,需得打扫得一尘不染、窗明几净。”
如鸢目光往上一瞥,愣了愣,窗明几净?此方山洞不过顶上破了个缺口,洞上加洞,这便是窗?
他可真敢说啊......
然这还不是最要紧的,等她又细细看了看,才发觉,这洞里看似布置风雅一应俱全,实则啥都没有,不仅洒扫用的笤帚、抹布一样也没有,就是连个打水的铜盆或木桶都无。
教她一时实在愣然,真不知眼前人素日是怎么过活的。
“不是公子,你叫我打扫,可我看了一圈下来,咱们洞里连块擦灰的抹布都没有,更别说扫地的笤帚和接水的铜盆,那么厚的灰,我如何——”
她话未说完,昆玦本也认真听着,却忽而松了眉头,神情温和似喜地上下打量着她,确切地说是打量着她一身云峰白的衣裳。
“别了吧公子!这不太合适吧?我可就这么一身衣裳了!”
如鸢见状如何看不出他的意思,他这分明是想拿她衣裳做抹布的神情,立马就捏紧了衣袖。
“我觉着还行,反正看着已经跟抹布没什么分别了。”
昆玦说得倒也没错,她昨夜从山上一路摔下,云峰白的衣裳半身都成了云峰灰。
可这都不是拜他所赐吗?他竟然还笑了,如鸢狠狠剜了他一眼,果然是狡诈恶徒!
只是显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未多时,榻上人执书静看,一派岁月静好的温和模样,如鸢已经一脸哀怨地扯下一块衣襟四处擦灰。
这山洞四面皆是浑然天成的暗黑石壁,质地坚硬且光滑,紧紧贴着两排紫檀雕云龙纹书架,架上典籍陈列整齐,无一落空。三步石阶上置着一张眼下昆玦正坐着的天然石榻,榻上锦衾绣枕,榻后是一扇漆黑的屏风。
屏风以黑绢为底,屏面上绣以两股丝线金银交错,银线蜿蜒曲折处缀一金点,或大或小,此般花纹绣满了整个屏风甚为繁复,十分大气。
如鸢一边擦着架子上的灰,一边细细观摩却觉越看越熟悉。
那好像是......
一瞬,她记起了自己在哪里见过此间屏上花纹,那屏面上绣的,赫然是一副完整的北天星辰图。
从前自己还在家中时阿爹便有许多观星测象的星宿古籍,幼时她好奇,倒也时常翻看,却不想今日竟在这里瞧见了。
这么看来这尊神仙的洞府倒的确别致,寻常人家的屏风皆是花鸟鱼虫四时风光,他倒另辟蹊径挂满天星辰于洞中,还有一扇绢丝的则在书案后,绘的也是千里江山绵延流连,江河浩淼。
当真是好大的气势。
只是他这洞府除了缺少那些洒扫的基本用具,其余的细数起来,最要紧的实也只有一方卧榻、一方书案罢了,这架势摆明他不是看书就是睡,连个吃饭休息的桌椅都没有。
果然是天上来的神仙,活得如此不食人间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