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着成熟外卖骑手的本能,周穗岁恍恍惚惚地回到了店里。门口,陆奇和许浪正坐在门口打游戏,看她负伤归来,放下手机围了上来,接包的接包,停车的停车,周穗岁瘫在门口的板凳上,喘了口气,脸上依旧灰暗。
“老许啊,你知不知道俺们东北人儿咋喊对象的。”陆奇看她情绪不高,开起了玩笑。
“唉呀妈呀,那咋知道啊,俺一个土生土长的南方银儿。”许浪配合地捧哏道。
“那你听听哈。”陆奇清了清嗓子,提高音量说道,“周姐,你咋伤成这样了捏,和谁干起来了吗?”
“媳妇儿,你咋啦。”玩笑得逞。俩人的话刚落音,男朋友陆兴斌洪亮的声音从后厨传来,跟着他本人来到门口。
“我啥事都没有,就不小心摔了一跤,不碍事。”周穗岁敲了敲陆奇的头,走向陆兴斌关心的眼神里转了个圈,好让他安心,“看,比刚开始跑外卖那会伤得轻多了。放心,我现在知道怎么摔不疼了。”
“咋还攥着个棉球,快和我回家,我给你消个毒,完了再上个药,好好休息休息。”陆兴斌说着就要回去送客关门。
“怎么就这么矫情了呢。我没事,就是好饿了,你给我做个炒饭,多放点料,再多放点饭好不好。”周穗岁抱着陆兴斌的胳膊撒娇。
“行,你在这靠会,别碰到伤口哈。”陆兴斌拿来一个保温杯,里面是温度正好的茶水,“喝点,煮的花草茶,你尝尝喜不喜欢。”
“喜欢,比白水好喝多了。”周穗岁喝了两大口,满脸都是肯定,送走了压着嘴角装酷的陆兴斌。
“周姐,今天怎么结束这么早?平常不都干到八九点嘛。”陆奇凑过来问道。他是陆兴斌的堂弟,高中念不下去了,也没到打工的年龄,家里就送来让陆兴斌看着。
“累了。你知道什么叫累吗?”周穗岁平常爱和他拌个嘴,俩人都是开得起玩笑的性子。
“等我和阿浪进厂打螺丝的时候就知道了,现在让我俩再当两年街溜子吧。”说着,他伸出纸杯,想要点花草茶喝。
周穗岁给他倒了半杯,又问许浪,“阿浪,要不要尝尝?”
许浪和陆奇同岁,俩人偶遇后一拍即合,留在店里当门神。他拿过陆奇的杯子尝了尝,满脸拒绝。陆奇也觉得味道怪异,想要泼掉,却被周穗岁摁头喝完。
“周姐,你咋碰到我哥的,还把他教的这么听话。他一个东北老爷们,忙活了半天才给你配出这一杯神水来。”陆奇表示佩服,夹带了一点点的八卦。
“当时我来这边找工作,结果啥也没干成,钱也花完了。饿到不行的时候,就豁出去了,来他店里白嫖。想着他人高马大,如果真惹了他,他也不敢下狠手揍死我。”许是故人相见翻动了旧事,周穗岁难得地坦诚,放任自己陷溺于过往。
之前的二十多年里,她是别人家的孩子,模范的小镇做题家。可在大学毕业那一年,她却被父母盖章为拎不清现实的自私鬼,书读傻了的书呆子。
那场撕心裂肺的争吵之后,她带着身份证件和存了四年的奖学金,毅然决然地离开。结果当然是父母更加尖刻的斥责和侮辱,以及不容置疑的命令,他们甚至将银行卡里的钱全部转走来逼她就范。
可她怎会如此轻易地放弃?没有一技之长,加上碰上疫情工作难找,她就去打零工。她那张没吃过苦的脸和手劝退雇主,那她就卖掉衣服,行李箱,及腰长发,直到走投无路。
父母也没想到她会倔成这样,一步步地退让,让她重新复习考研,让她旅游散心,最后把钱加倍转回她的卡里。她翻着黑名单里的信息,内心毫无波澜。
逃离,有逃出生天,也有鱼死网破。
数好剩下的钱,她看到药店旁有一家黄焖鸡,便把钱塞到口袋最里面,一鼓作气走到店里,决定当个不要脸的饱死鬼。
还没到饭点,陆兴斌把大圆桌摆在大堂,正在包饺子。周穗岁看到人高马大的他,心里有些紧张,想跑,又挪不开腿。
“别怕,我不是坏人,合法经营的。”陆兴斌拍了拍手上的面粉,指着营业执照,一口大碴子味让她有些想笑。
“吃啥,上面的都有,黄焖鸡最划算。”陆兴斌撂下一句话,走到后厨就开始洗手消毒做准备,没给周穗岁犹豫的机会。
“那我就要黄焖鸡,不吃洋葱,一点点辣。”说完,周穗岁觉得自己这个要逃单的人挑挑捡捡不合适,跟了一句,“我吃的不多,你看着给就行。”
“我家就这分量,你看着吃,吃不完那边有打包盒,带回去热热还能吃。”陆兴斌端出来满满一大盆,几乎见不到什么土豆和青椒,都是肉。“你还要什么吗?不要的话,我出去买包烟。”
“买啥烟啊,一群人等着你投喂呢。”一个骑手在门口堵住他,又被他拦在门口,“行行行,我知道了,单子给我,你在外面等着,别把病毒带进来。”
“靠!你小子昨天掏我烟的时候也不怕有病毒。”
“滚你的蛋。”陆兴斌笑骂了一句,经过她的时候,声音放低放软,显得有些瓮声瓮气,“吃完放这就行,我得空的时候再来收拾。”
他看出来了,也没有说破,周全了她的窘迫,也让她不知所措。
从小,父母的行为便告诉她,万事万物都是需要等价交换的,成绩可以交换笑容,乖顺可以换来安宁。所以,她已经准备好拿自己的尊严来换这顿饭,可却被告知什么都不用给,他甚至是如此的小心翼翼,生怕伤害到她的尊严。
而她,一时之间竟不知道如何接受这份没由来的善意,这让她觉得自己很可悲。
“太多了,你先送一趟。”陆兴斌拎了七八份送出去,骑手嘟囔着埋怨了几句,发动车走了。他像是没看到她一样,从她旁边静悄悄地走过,回到厨房。
“我只有十八块钱。”周穗岁跟了上去,一张口,枯竭了好多天的眼泪奔涌而出,几乎是在嚎啕大哭,“我只有十八块钱,就算都给你,还是不够,怎么办啊。”
“不够没事啊,我不收你钱,谁还没个难时候啊。
你别哭了,这要是被人看到,还以为我怎么欺负你了呢,我不会把辣椒油当酱油放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