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栖无法形容见到林正民时的心绪。
如果人在死前有想见的人,林栖想见林正民。
“回来了。”林正民看着林栖。
没有太多情绪起伏的三个字,要以怎样的心绪才能缱绻至口舌,穿过那么多年,滤过那么多隔阂,没有惊讶,就好像每天都在等待开启这一扇门,说出这三个字。
林正民敞开门,转身先进去,林栖跟在他身后,低下头,喉咙被一把刀割断又细碎地缝合,哽不出完整的一个字。
“吃过饭没有?”林正民站在灶房门口。
“吃了。”林栖说。
院子里打扫的很干净,背阴处有一小块菜地,不施肥料不打农药的天然有机蔬菜。
檐廊上铺着块旧布,阳光下暴晒着一些林栖叫不上名的香料草药。
柿子树下一套吃饭的四方形木桌椅,随处几只长条凳和小方凳。
有一只红木袖珍小板凳,那是小林栖的。
院里还立着架老旧的秋千,那也是林栖的。
林栖抚摸桌沿,边角没有半点刺毛,普普通通的木料却做工细致,是林正民的手艺。
林正民从堂屋里出来,怀里抱着几个通红透亮的大柿子,佝偻着背一个挨一个放在檐廊下晒太阳。
柿子要晒热乎了才不冰肠肚。
他们没有很多交流,就这样安静存在彼此身边。
林正民晒了柿子,过一会儿林栖就坐在檐廊下吃。
林正民扛起锄头背起竹篓去田间看庄稼,林栖沿着田埂跟在他身后,手里随意挥舞一根狗尾巴草。
林正民从土里挖出来大个大个的土豆,林栖拎着小背篓蹲在他背后捡。
又在田野间的小溪里洗干净手。
沿着田埂往回走,这一次林栖走前面。
“身体还好吗?”林栖听见林正民这样问。
林栖看着脚下的路,“好的。”
“瘦了。”
他这么说就好像最近才见过林栖似的,可是父女两最后一次见面明明是林栖大二那年。
林栖没说话。
回家的路上遇到乡亲邻里,大爷笑着跟林正民说:“姑娘回来啦。”
林正民点点头,林栖跟大爷笑笑。
每天有屠夫骑摩托车来村里卖肉,林正民听见吆喝声赶忙走出去,没多会儿提着红色塑料袋回来。
林栖坐在灶下烧火。
“还会烧吗?”林正民问她。
“会的。”林栖说。
林正民教过,林洲也教过。
林栖守着一灶火,林正民在灶前系着围裙剁排骨。
太阳落山,炊烟袅袅升起,林栖闻到红烧小排的味道。
林正民不问林栖怎么就突然回来了,也不问她走不走,就好像她本来就应该出现在这里。
吃完饭,林栖回到自己的房间,整洁干净得就好像每天都有人打扫。
隔天林栖吃完早饭才离开。
林栖不让送她去村口坐车,林正民就站在门口问她,“还有钱用吗?”
“有的。”林栖说。
吃过饭没有?
身体还好吗?
还有钱用吗?
林正民永远在问她这些。
她转身离开,走了很远很远才回头,看到林正民还站在门口。
是从什么时候他们父女之间好像埋了很深的误会呢。
事实上是没有的。
她大学四年不回家,父亲也说过气话,让她滚,再也不要回来,父女之间不再说话。
可是林正民这个父亲,又是那么沉默而伟大。
他像高原雪域上的岩石一样坚硬,像万顷沙漠里的胡杨一样沉默,他风蚀,他干瘪,他只剩下尘埃。
至死都不肯对子女说一句爱。
点点滴滴,他的爱又是那么振聋发聩。
头顶阳光刺扎,林栖微微迷了眼,越过田野,越过连片低矮房屋,她看不清林正民的神情,只觉得那抹身形沉默又孤单,他也这样目送你,沉默地看着你越走越远,不做挽留,不做道别。
因为在他的概念里你还会回来的,你要回来的。
应该多看一眼,再看一眼,最后一眼。
眼睛酸胀了,一颗心沉静又空落,林栖垂下头,安静地转身离开。
林栖天昏黑才回到筒子楼。
在收拾隔天上考场要用的文具。
鬼使神差来到窗子边,她拉开窗帘,看到对面楼的窗台今天是一束绿桔梗。
那扇窗户亮着灯,她知道谁住在里面。
林栖把钥匙塞门缝,告诉红毛明天早上来叫她。
林栖不知道她睡下去多久能醒来,又能醒多久。
她更不知道,她还能不能淌过那湍急。
她甚至不想再行走了,她想失忆,不记得见过亲生父亲,她想要逃避选择,因为她真的有点舍不得刑台云。
*
林正民总有习惯去打扫林栖和林洲的房间。
在暴晴的天气,要通风,要晒被子,能做的也就这些。
空荡荡的内室,老式的木板床,书桌,木质衣柜。
都是他亲手打的。
林栖是女孩,所以款式总比林洲的精细花俏。
书桌靠着窗台迎着院子,对着那棵柿子树和秋千。
屋内一切都原模原样,好像没来过。
林正民要转身,风吹动窗帘,掀起一页薄薄的纸刮在地面。
林正民走过去,将纸张拾起……
“爸,我是三木啊,”
考试的结束铃响起,喧嚣和人头攒动。
红毛跳起来,隔着铁门使劲勾头望,今天天气是那么好,阳光穿过两侧树木,风一吹,扑簌簌抖落下闪着光的钻石。
他想在人群里找一抹熟悉的身影,那人是不是也会踩着钻石穿过这么美的林荫道。
她会成功,会接近梦想成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