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室沉寂了许久,直至惊鹿再一次敲响,溅落短促琳琅的水声。
“干弥先生,有一件事,我想拜托您。”岫野椋先开口了。粟楠干弥抬眼看她,略一点头示意她往下说。
岫野椋拿出了岫野溟留给她的那支SIG P228,放到榻榻米上,推到粟楠干弥的跟前,而后挺直脊背。廊檐上悬挂的风铃保持在一种肃杀的静止,而室外竹笕和石渠里朦胧琐碎的水声则在此时此刻异乎寻常地尖锐起来——说是“有事相托”不过是委婉客套的说法,她其实是在宣告。
“我,岫野椋,作为‘隐枪’岫野溟的女儿,从今时此刻起,彻底脱离粟楠会。”
……
“终于走到这一步了啊……”粟楠干弥低声嘀咕了一句,好像不怎么意外。
“七年前,干弥先生把父亲的枪交给我的时候,给过我选择的机会。我记得您问我,想要彻底回到普通人的生活中去,还是被父亲留下的这一线思念牵绊,和粟楠会保持联系——您那样问我,是因为一方面觉得我根本就不是个正常人,当然也没法彻底过上那种安宁的日子;另一方面,也是觉得留着我还有派得上用场的时候吧。”
粟楠干弥并未否认。
岫野椋扯了扯嘴角,一丝略带讥诮的笑意转瞬即逝:“虽然是我自我意识过剩,不过我多少抱有还有一点希望,希望您能意识到,我留下父亲的枪,是因为我对父亲的感情足以让我放弃梦寐以求的生活,心甘情愿继续做您和粟楠会的工具。”
粟楠干弥的眼睛里有一片沉寂的光影终于晃了一下,他终归有些动容,想要说点什么,却无从开口。而岫野椋体贴地抬手示意他不必多说。
“我不是不知道自己不正常,七年来也是靠着种种非常手段假装自己是个普通人才得以过上普通的生活——若是再早一些得知真相,我没准会对各位对我做的事心怀感激也说不定。”
岫野椋不自觉地摩挲着手上的银戒。她想,倘若没有折原临也,她一定会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着所谓平静的日子,对生活的真相乃至自我的本质都一无所知、也不作任何追问,就那样贫瘠而匮乏地活着直到死。
“您实则不必忧虑。因为即便到了现在,我的心里话也是,如果可以的话,我不想怨恨任何人,包括您和道元大人——我不清楚您和道元大人为何轻视我,轻视我这个女儿对父亲的感情,但那些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我也不感兴趣。”她眼风微抬,话锋陡转,“可是我不想报复,只是我对您的保证;或许您难以想象,在这世界上如今确实还有其他在乎我的人——您想必对此也有考量。”
粟楠干弥自然领会了她的意思:“你是说,如果我不同意你离开粟楠会,就要承受‘在乎你的人’的报复。”“我只是想避免最坏的情况出现。”岫野椋不卑不亢地回答。“……只是这样吗?”粟楠干弥的神情有些复杂,他的目光里带着些微妙而收敛的探究意味,“你只是不想在乎你的人和粟楠会起冲突,才把你父亲的枪还给我吗?”
“您为什么这么问?”“因为你从小就是个……咳,很有牺牲感的孩子。”“是吗,我都不记得了。”“你在绝大部分情况下都不会自己做决定,你父亲说什么你都只是一言不发地听从。”岫野椋皱眉:“我只是敬重父亲啊。”“不。”粟楠干弥摇摇头,“在旁人看来,你虽然在某些情况下表现得异常偏执,但自身从没有明确的意志,简直像是生下来之后一直没有照过镜子的孩子,‘自我’都尚未在你的躯体里诞生。你只会遵从指令,潜意识一直在不断地压抑自己的本能和意愿,我和康复中心的医生交流过,即便情感贫乏到难以想象的地步,你一次次地为了外界和他者作出的服从和牺牲,最后也只会带来更大的崩溃,而这种崩溃往往带有巨大的攻击性。”
岫野椋想了想,恍然回过神来:“干弥先生的意思是,七年前明日机组被灭是我枪杀父亲后人格崩溃,继而引发的惨剧吗……”
粟楠干弥的脸色又沉下去几分,终究没有接茬。
岫野椋实在想笑,可又真的笑不出来:“说实在的,过去的事我能想起的真的不多了,也不太回忆得起来小时候的自己是什么样子了。不过您关心的若是我的动机的话,我也不介意直接告诉您:是因为我那位心上人。”
粟楠干弥有些震惊。
“我刚才说过了,若我不曾得知七年前的真相的话,或许会一直抱着侥幸心理过着乏味而安宁的生活。可是很不幸,我的心上人非要追问不可,他追问我父亲的死,追问我生活的真相,他追问我的记忆何以残缺不全、我的人格何以破损——不过,他做这一切兴许也就是好奇心使然吧,我是这么想的,某种意义上,他给我的爱诚然残酷……”说到这里,岫野椋微微笑了,“可我接受了。我是在为他所爱的时候才得以在世为人。因为有了他,我无法再继续忍受自己的残缺和不完整,更不容许自己做一个浑浑噩噩的傀儡,对本质和真相得过且过。或许您说得没错,从前的我的身上,连‘自我’都没有诞生,可现在,我变得贪心了,我不再满足于那种得过且过的状态——”
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连入夜时分最温存的风声都化解不了她的叹息。
“我想要以完全的自我去爱他。”
折原临也单手架在车窗边,支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望着浓重夜幕下的街景,路灯冷白的光线一道道从深色的玻璃上掠过,非虚非实的明暗在他的脸上交替变换,叫人看不清他掩映其间的神情。水户清见不太习惯这种氛围——折原临也的沉思具有一股叫人惴惴不安的压迫感,虽然她知道他一旦张嘴立马就会让打破他沉默的人后悔所做的决定,但水户清见还是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地搭话了。
“下一步要做什么,你考虑好了吗?”“嗯。”“呃……”多说两句会死吗——一口气哽在喉头,憋得水户清见心生烦躁。在路口等信号灯跳转时,水户清见通过后视镜望了一眼后座,指尖敲了敲方向盘。
“这次事情结束之后,我就回千叶了。”
折原临也余光扫了她一眼:“水户会不是打算代表明日机组留在池袋扩张业务吗?”“你到现在还在说那种话哄我啊——苍川礼奈才不会答应呢,我这些年不是没和她打过交道,我太清楚她的脾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