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所书行笔间风骨耸峙,字字句句意贯相通,更甚暗藏锋利。
明昭指尖摩挲着纸面,信中除却告知密谋计划之事,更多的便是殷殷关心切切叮嘱,同以前一样,仍是念着他,担忧他。
心底满溢欣喜,眸中藏着浓得化不开的情意,如同疯长的荆条藤蔓,如今放之任之,缠绕得愈发密实无隙,也被刺得鲜血淋漓。
阿鸾要他坐稳这定北军统将之位,无论如何,他只会让阿鸾心愿得偿。
明延霆、明衡父子二人亡故,明家嫡系旁枝皆已无人,如今情形,魑魅罔两为鬼为蜮,他这不清不楚的身份要承袭王爵,是何等不易。
可阿鸾要的,便没有不能给的。
不择手段也好,嗜杀逆施也罢,夺也要夺来。
此番回京注定不会太平,粉饰的呈祥和睦中多少人已按耐不住,利欲垂涎。未能使那些人遂意,他怕是早已被视为眼中疔疮,肉中深刺,想必所要面临的局面不仅仅是暗流涌动下将欲掀起的血雨腥风。
窗边新架的舆图遮挡住薄光,投下的阴影使得书房内有些昏沉。明昭摊开的掌心中疤痕交叠,新旧伤口累加,光斑映下,显得愈发起伏触目。再次用刀刃划开皮肉,明昭面色未有丝毫波澜,似感受不到疼痛一般,只眼中带着几分深然偏执之意,专心注视着掌心鲜血流下,滴滴落于盛有玉石的嵌鲛珠紫金匣中。
浸染血色,玉石呈现妖冶糜丽的红。正如昔年旧岁于猎猎风雪中见到的明鸾,同样的灼灼其华,摄人心魄。
彼时,明鸾一身红裙,高坐在通体雪白的玉狮子马之上,束发的金丝缎带翩跹飞扬,年岁尚小身量未成,已美得令人不敢妄生歧念。可如幻梦般,宛若九天玄女不染世间尘埃的纤影却弯腰倾身,向脏污泥沼中的他伸出了手。
殷红将止,明昭取来崭新的绢帕,仔细擦拭着沾血的刀刃,举止间万分爱惜。
被带回明家不久,时逢明鸾十岁生辰。他身无所有,拿得出手的只一把随身多年的匕首,因此便当作生辰礼物赠予了明鸾。
仍记得明鸾很是开心,小小的娇人儿拿在手中不住地翻看,嘴角挂满笑意,还说着要一直带在身上。
“这是前几日我在阿爹宝库中寻来的,给你。”
那年生辰过后,明鸾回赠他一柄簇新的佩刀,长度尺余,云龙纹白玉把,金镂空花鞘,錾刻菱形兰草图,其上宝石镶嵌,锻造形制华丽繁复。而自己那把匕首却是无甚装饰,类犹俗物,正如他与明鸾之间的鸿沟深壑,霄壤之别。
掌心鲜红凝结成浓郁的暗色,明昭想着,自己所有,便是这身血肉,以及这条命了吧。
窗外似火霞光满天,使得书房内更多了些血色,铺平的信纸之上,墨迹未干的字迹与明鸾所书颇为相像,只更多了些毫不遮掩的明锐。
“一切安好,阿姐勿念。”
极为认真地落写下最后几字,将笔置于一旁,明昭便出神地看着窗边舆图,心中思量着欲为之事,将所谋的每一步都反复推演。
未得诏旨,私自携兵入京乃是重罪,甚可牵连全族。如今此番行事偏偏无异豪赌,赌注便是这条命,输即万劫不复,无葬身之地。
可明昭只一个念头,他就能见到阿鸾了。
*
“嘿嘿,兄长一路可还顺利?在上京一切可好?可有挂念我?”分别多月,待卫渊沐濯更衣过后,卫潜便如同话痨般凑在一旁问个不停。
见自己胞弟仍是一副少年心性,卫渊不由得面色微凝,语气转而严厉不少,“在小公子身边当差需得万分谨慎警醒,你该是稳重些。”
“我知道我知道,我可不敢犯错,不然被扔回圜庭不死也得脱层皮。”听到兄长教训,卫潜赶忙点头应道,只说起圜庭时显然一顿,眼中满是畏惧。
兄弟二人自幼丧失双亲,相依为命下,卫渊自是疼爱幼弟,一番关切问询后又继续叮嘱道,“你留在边北要护好小公子。”
“兄长放心,我这条命是明家的,小公子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似想起要事,卫潜突然止住话语,片刻间,脸上已见不到丝毫玩笑神态。
卫潜靠近卫渊耳旁,紧张地低声说道,“兄长可知,月末前小公子便给宗辰下了命令,定北军亲卫乔装改扮分散于途,日夜急行迫临上京。”
纵使平日里持重有余,卫渊听得此言仍是眉心一跳,心悸不已,显然惊愕万分,待得细思之下更觉背后发凉。
此举预示着什么,又将会有何种后果,卫渊不敢再去深想,只因心中记挂着明鸾的安危,未及思虑周全便已出声,“小公子可曾对郡主言明此事?”
卫潜细细打量着举止反常的兄长,脑中灵光乍现,猛然闪过一个念头,顿时双目圆睁,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犹豫片刻,卫潜想要规劝两句,却不知如何开口,最后只得意味深长道,“主子的事哪是我能打听的。”
兄弟二人皆是沉默下来,似各有心事,对坐半晌不语,但抬首对视间,仍是读懂了彼此眼中的意思。
“为明家,万死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