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道江南烟雨温柔有情,北方人皆慕其和柔明媚,只道是世上第一等温柔富地,却不知江南的冬天也有寒酷之时,正如此时南国下起了第一场冬雪,铅云低垂,雪粒飘飘扬扬,远不及北国的严密,寒意却凛然入骨,黛玉笼在伞下,一身布衣棉袍挡得了风,却挡不了那等浸骨湿冷,她的脸已冻的微微泛青,鼻头通红,她在此处已等了半柱香时间,然而眼前的大门依然严丝合缝地安静着。
林华瞄了眼她的神色,小声道“姑娘,要不咱们去车里等”,黛玉轻摇摇头,抬头看了眼乌沉沉的天空,不由想起爹爹那张发沉的脸和失了辉彩的眼眸。自回扬州侍疾已半月有余,她每日见的便是这样一张日益枯焦的脸,生气从爹爹身上一丝丝的褪去。所有的医正都宣判了爹爹已回天乏力,然爹爹虽一日比一日更艰难地苟延残喘,却始终不肯就此撒手,父女连心,黛玉知爹爹定是有件极重的心事牵挂。直到今日上清晨,爹爹不知从何处得了消息,那张脸仿佛突然被点亮了,她便知此时爹爹着自己秘行来此寻见的人,对爹爹有着何般重要的意义。
她不敢有丝毫怠慢。
任由身子僵着,烟笼雾罩般的眉眼定定地看着眼前的朱红院门,未几,院门开了半扇,一位青衣侍人走了出来,清眉俊目腰杆挺直,气度远非寻常家侍能比,那人彬彬施礼道“我家主人有请”。黛玉随着他抬脚跨入青石门槛,听到身后的林华被挡了下来。
林华刚要开口求请,黛玉制止住了,转身轻轻道“外面冷,你在车里等我”
她随着那位青衣侍人穿过影壁,眼前豁然开朗,这是个极大的园林,亭台楼榭湖泊溪流,中有数座小桥,搭配着氤氲的常青绿木红枫腊梅等,笼在风雪里,像一幅上佳的画卷,她只描了一眼,无心细看景致,敛气屏息地随在青衣侍人身后。
侍人的脚步虽有意慢下,她却依然要小步疾行方才跟上,穿亭台过玉桥,经玉廊终在一处院落前停下,月门上书两字“二闲人”,她不及思索这牌匾上字的典故,门已被轻轻推开,侍卫做了个请的姿式,她轻抬脚跨过硬木门槛,此处亦有一处小院,虽只有曲觞流水并几株红枫翠竹,却精巧细腻,中间养着几只水鸟,不畏寒雪地悠游,此景此情叫人松驰自在,黛玉方才孤身入内的忐忑便淡去了些。
置下如此庭院者,必是个极雅之人。
侍人轻叩了三下门,里间传来一个男声“进来”,声音温柔却凛然,自有一股不容置喙的威势。
侍人轻推了门,黛玉抬眼看,厅堂正中坐着一位公子,意态闲适地坐在案前看书,身着白衣宽袍,广袖流云,如堆云砌雪,衬着身后八幅的鹤影屏风,俨然一幅世外谪仙的画面。
“如何似见过此人?”
黛玉心里突突地一跳,随即蓦地像被击痛了一下,莫名地酸酸楚楚,气血与七情皆浮动起,黛玉忙垂下眼睑,敛气凝神行礼道“林氏见过公子”。
那公子放下手中的书,抬起眼来正对着黛玉,面色浮上怔忡,然而只闪动了一下,便消散在平静的玉面中。
“是林御史的女公子?”
黛玉诺了声。
“令尊遣你如此妆扮前来,所为何事?”公子的声音清冷疏离。
“家父言有要事需与公子面谈,但家父病体深沉,无力起身,故望公子您屈尊至林府相商。”
那公子瞧了眼她纤弱的肩颈,顿了顿道“烦请姑娘回禀令尊,景某已解衣挂冠远离风云久矣,恐怕解不了他的心事。”
黛玉的胸间一痛,想到灰暗双目中闪现的希冀之光,不由目中悬泪,深深施了一礼“家父已苟延残喘数日,甘受深痛难登仙界,皆为此桩心事,望公子怜其孤心奉公,临终难辍,略略劳动片刻,哪怕,哪怕只是哄哄他”
黛玉声音悲切,难掩哽咽。
“你怎知令尊所为公事?”那公子清冷地问。
“四年前家父初涉盐政,为免后顾之忧,将唯一的骨肉遣离身边,置于外家数年于不顾。连对我尚且如此,这天下还有什么私事能让他在一息仅存时还耿耿于怀?” 黛玉悲凉道。
那公子闪过一丝动容,沉默了片刻,终是道了句,
“恕在下爱莫能助。烦请姑娘转告令尊,明明上苍,照临下土,令尊所忧之事,或可漫延一时,却不能漫延一世。”他转了身,依旧走到案前,拾起书,淡淡道“千山,送客”。
黛色又急又怒,语气锋利起来
“阁下的漫延一时,于许多人却是终身之误,天理或可终有昭昭之日,然这等待的过程里,有多少人煎熬不过这黑暗,陪葬了尔等的冷漠?家父一生清傲自守,凡事宁为玉碎,也绝不求人。临登极乐时,原可洒脱而去,却苦苦守着一息,委身相求,却不想信的却是如此一个冷心冷肺之人!”
这近乎严厉的指控,那人却置若罔闻,骨节修长优美的手指闲闲翻过一页书。
千山似有不忍,然而看了眼主子的脸色,终究上前施礼道“林姑娘请回”。
黛玉愤而转身,小碎步疾步地往院外行去,像来时那样一路穿桥过廊,行至门口时,思及父亲期盼的明亮双眼,胸中漫过浓浓的悲怆。
这些天眼见的世态炎凉在这一刻达到了极点,她于这悲怆愤怒里生出一股执拗,在跨出门槛的那一刻,定定地看着千山道“请转告你家公子,我在这里等他,他一日不去见家父,我便一日不走。”
千山暗叹了口气“千山奉劝姑娘莫要徒劳,公子所决之事,向来无人能扭转,况公子生平最恨,莫过于要挟。”挟。
“那也请阁下转告,他自坚持他的,我自坚持我的。”黛玉蹙着眉道
天乌沉的厉害,南国的第一场冬雪稀稀落落的我见瑟琶犹遮面,到了申时终于放开了胸怀泻玉般地洒落了下来,天渐至全黑,润园的灯火一盏盏点亮了,辉映着雪光园景,美得不似人间该有之色,一如二闲人堂里的白衣公子。
顾景知捏着铜箸拔着兽金手炉里的炭,上好的银屑炭散出阵阵松香,一阵北风扑窗而入,千山走到窗前拉下窗屉,却被一声“慢着”给制止了。
顾景知望了眼窗外狂飙的雪花,端凝的眉目微不可及地蹙了蹙,极平淡地问了句“人还没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