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思极刚刚在控鹤楼上所见的那个凝在风雪中的小小身影,暗中叹了口气,语气却只敢平常道“是。”
顾景知长得无可挑剔的下颔线收了收,山眉海目中浮动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突地掷下铜箸,站起身“取披风来。”
千山脸色微一惊讶,随即快速地取过白裘披风,仔仔细细地给顾景知系上,却被自家公子一把夺过。
“再去取一件来。”清淡的声音不容置喙。
千山愣了愣,方才明白过来,更快速地取了件青色的狐裘,转身时,顾景知的修长身姿已跃入院中的风雪里,临空掠去。
他顾不得欣赏自家公子谪仙般的风姿,快步跟上前去。
黛玉在雪中几乎凝成了根冰柱了,素来体弱的她几度站立不住,但每每摇晃不支时又被强自提神站稳了,直到看见被灯笼照得更加红亮的朱门大启,白衣轻裘的身影出现在漫天风雪中,她心神一松驰,腿脚便软了下去,林华连忙扶住自家小姐,但已是来不及,眼见着黛玉闭目倒了下去,他抱也不是,抬也不是,正手足无措着,那如谪仙般的公子却一把捞住了自家小姐,取过一袭裘衣裹住了,拦腰抱将起来。
后面的侍人向前抱拳道“麻烦阁下带路。”
黛玉被喂了一盏浓稠的红糖生姜汤,又被紫鹃雪雁二人放在浴桶里有温热的浸泡沐浴了番,换好松软干燥的缎子棉衣才悠悠醒转。
“爹爹——”她坐起身,便要下地趿鞋去到林如海房中,紫鹃按住他“姑老爷尚好,小姐莫要担心。”
黛玉哪里放得下心,自回扬州以来,她哪时哪刻不是伺候病榻之前,夜里极困了,便在林如海榻边的罗汉床和衣卧一卧,这会子也不知自己昏沉了多久,她顾不得两个丫环的劝阻,随意挽了个发,只用那支自幼戴在头上的白色莲珠钗别住,便披了件轻裘去了林如海房间。
却被林华阻住了“老爷还在与客人谈事,吩咐人不要前往打扰”。
黛玉方想起那润园里的白衣公子,立在门边,默然待立。
“外面的可是玉儿?”林如海的声音却在此际传来,比前日微弱残喘的声音多了几分中气,黛玉心中一喜柔声道“父亲,是玉儿。”
“进来吧。”林如海道。
黛玉推门而入,只见榻边坐着那位公子,俊美得惊心动魄的脸与自己正照了个面,斜长的翦水曈莲瓣目里瞧不出什么波澜,黛玉走向榻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见他微微颔了颔首,便看向父亲。
林如海的脸色一扫前番的乌沉郁气,说不出的轻松,嘴角噙着虚弱的笑意“今日唐突了景公子,玉儿向人家道个歉吧”。
黛玉再度行了个礼,客客气气地道自己今日莽撞冒犯,请景公子恕罪等话。
顾景知淡淡道“不必,姑娘今日所言,虽不中听,但却在理,景某若放心上,便是个浑人了。”
他起了身“今日林公所托之事,景某必将不负,还望林公保惜身体,景某先行告退。”
林如海想要起身相送,但实乃病体深沉,挣扎不起,顾景知眼尾一红,摁住他骨瘦如柴的手“林公”他望着这双辉光将竭的眼睛,目中难得卸下淡漠,一片诚挚又道了声“保重!放心!”
林如海宽慰地一笑,微昂起的头重新倒回枕上。
夜色深沉,一辆马车在风雪里徐徐穿过寂静的街道,千山不时扭头看一眼顾景知,只见他冷眉峻目下颔线绷得紧紧,三年前那些个搏风击雨的日子时,他便素常是这个表情,经验告诉他此刻最好保持沉默,不要招惹他。
然而顾景知却主动道了句“千山,逍遥的日子咱们看来是过不成了。”
千山立即正正衣冠,单膝跪下抱拳道“末将听令!”
“传令松龄,调二十名影冰卫前来扬州;我留置扬州别院的事透点风声给甄家;给苏青写信,说我不日要去趟安平……”顾景知一一吩咐着。
千山一一应下,末了小心翼翼地问了句“公子,您这是要重新出山吗?”
顾景知未置可否,袖中的手卷像一团火在炙烤着自己,良久方道“着人给太妃送个信,就言我要留待两淮间久一些,晚几个月回”
千山不放心,回了园子还是着人准备了药浴,防公子像从前那般又起疹子,谁料却一夜平安无事,不由纳罕,只道是公子年岁增长,那毛病莫名好了,心下暗自大喜。
自那夜景公子到访之后,林如海松快了几日,拉着爱女细细交待了许多事,父女间自贾敏逝后从未有过这么长的相谈时间。
“不要怪为父早早把你送去外祖家,自古丧母长女,婚嫁之事皆为人垢病,留在外祖家,至少得了你外祖母的教养。况我坐在这个火山口位置,早抱玉碎之心,以全报国之志,你留在身边,一来恐连累你,二来或受掣肘”林如海道
黛玉心中发苦,父亲怎知外祖早已不当家,贾家女儿的教养一事谈不上多精细,府中之风气远不及贾敏口中所述。
她却不能挑明,恐添了林如海心事,于他病情无益。
“玉儿省得。玉儿在外祖家被照顾得很好,外祖母待我如亲生孙女,姐姐妹妹也相处和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