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国与北郡的联姻会成为人们长久谈论的话题。他们会讲从南方而来的高贵的长公主身姿如何的雍容华丽,雅致高贵;会讲她们南方的衣服颜色是如何的艳丽又不浓腻,她们南方的打扮是如何的精细,巧夺天工;还会说他们南方的人气质与北郡是多么的不同。
而南方来的他们,连同他们的先帝的弟弟魏王,有生之年都未曾见识过这样铺张奢侈的典礼,都要惊叹北郡的富庶,赞美他们从城门铺到宫殿的红色织金线,边上修满小粒宝石的地毯如天上彩霞。
最后,他们都赞同,天底下再找不出两个人比他们更般配。
记忆并不可靠,常常会藏起来,又突然在某处冒出来吓人一跳。
她看见北郡王爷的第一眼,远远的,他牵着一白色,前腿有三色花纹的高大马匹,那马线条流畅,肌肉饱满,毛色在她的角度看来光泽细腻。她猛然想起,以前在画院,看过一副画。画家钤印一辉山人,画的就是这样一个异于常人的大个子,牵着一匹同样异于常马的高大花臂马,一人一马占去画轴三分之二的篇幅,站立与连绵雪山之前。想来那时她们母子三人与父亲关系还很融洽。父亲教她,这一辉山人画雪景是如何如何的好,用墨色如何精妙,线条如今坚定至于又带出连绵不觉之感。
她体会不到父亲所说的画中精妙之处,她仰头看着面前的卷轴,只觉着画中人和马都好生高大,好生奇怪。
嫁给津浩之前嘉柔听过的关于他的传闻是:他为人如何豪爽,一掷千金;又如何的严肃,不苟言笑;又是如何的鲁莽,好战。他自诩为王,得有高门贵族的女子为妻,四处求亲,可高门皇族的人,又怎将他这样一个无才无德只有钱的人看在眼里,并且又是远嫁,是以他四处碰壁,到了30岁,仍没有娶妻。
或许也是因为紧张,他们两互相行礼时,都以为自己笑着,可在旁人眼里都是面目严肃,没有新婚之人该有的欢喜。礼罢,起身时他们的头不小心碰到一起,周围的人都笑了,他们也笑了。
她瞧见眼前人笑了,出于第一眼的印象,她觉得自己的丈夫并不精明,有些憨直,鲁钝。
他们的婚宴前前后后热闹了快1个月,远道而来的客人,好客好饮又期待人人敬仰他财富的主人。北郡有许多事情出乎她的意料,给她带来难以言说的新奇和快乐。
她原以为北郡贫瘠,可宴席之上让她见识到北郡瓜果之多,形状颜色各异,倒像是术士用法术变出来,连口味都奇怪,有的表皮发青,内里却甜过蜜糖,有的看起来颜色鲜艳,瓜瓤却如白水全然无味。瓜果不耐运输,加上北郡有矿,有马,这两门赚钱的生意,便更无人在意这些了。
北郡人的行为举止与南方也不一样,南方向内的自我约束教育,在北郡是看不到的,她们男女挽手跳舞,同席吃菜喝酒唱歌,人仰马翻。
但同家里一样,北郡也有严格的尊卑关系,甚至比家里还要严格与残酷。地位低下的人见到地位高的人要全身扑在地上,双手伸向主子的脚,扣头行礼。嘉柔是王后,在北郡地位高过所有人;所有面见她的人,都要对她如此行礼,她仍记得第一次见着津浩的母亲对自己这样行礼,所受的惊吓可以用毛骨悚然形容。
北郡的地广人稀,部落多,幅员大小不一,大部分都归顺北郡,津浩是北郡共主。佤南山是他们的圣山,以北是为北郡,以南是北方十部(实际不止是个部落,连常年游走在那边的人,都摸不清楚南边又多少部落);隔着幽林,北郡还与运城接壤。
如此种种,她听老师讲一遍,不动声色的记在心底。她身边的伺候的人,都出自官宦人家,学过陈国话,说的不标准,也让她感觉亲切。她也努力学习北郡的话,短时间内能听懂日常大部分官话了。她在亲卫里挑了一个,又从津浩拨给她的人当中选了一个老道精明的,让他们一同管理北郡境内她的封邑。侍女告诉她,那片地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翻译成她家里话是女王的意思。
“那里百余年前,北郡的桑铎女王做公主时的封地。”
这时她才知道,北郡有女君的传统,北郡人也不把女王当做悖乱的事情。
至于津浩,她承认人们对他的评价很准确。他的确是一个严肃,好战,鲁莽的人。渐渐的,她了解到他的严肃,是出于他从小读到的书,看到的人,从中所体会出的君王该有的威严,所以以不苟言笑要求自己;他的好战,因为他的英雄梦想,对先祖铁马金戈的向往;鲁莽,是因为他实在不是个聪慧,精明的人;铺张浪费,无非是他实在是多得花不完的钱。同时她从周围人嘴里知道,津浩对她很满意,超乎她想象的满意。津浩认为她全天下最好的王后,放眼望去比任何他见过的贵族皇族都要威严,高雅。
她听见这个评价时,笑了起来,此生没有想过,自己会因为威严,高雅而得到一个人的敬爱。
总的说来北郡王宫的生活比嘉柔想象的更令人舒适。
津浩这样的丈夫,别的不说,有两点让嘉柔很满意:一是津浩身边虽有伺候的丫头,但他不好男女之事,且津浩尊敬她,无人敢对她不恭,比起以前在家里见到的许多斗争,这里的许多烦恼要少很多;第二是津浩时常不在王城,她在内廷行动不受约束,悠闲自在。
迟来的自由。
嘉柔逐渐变得很少主动去想以前的事情。母亲的事,自己的事情。她每天有很多新鲜的事物要认识要学习,有很多人远道而来排着队等着见她。前世的故事慢慢放下,此处天地朗阔别有洞天。
当然还是会想起苏星寒。对于最后一次见面他的举动,嘉柔已经释然。只是后悔当时自己出于气愤没有去送他。
不知道他在潜洲生活怎么样?一年过去,心里的事有没有放下。他为人高傲,不肯低头,怕是要吃苦。
夜来幽梦,她又回到陈国,回到宫里。苏星寒从宫门进来,右臂揽一盆海棠花在胸腔。他整个人明晃晃的,被圣洁的光笼罩着,一步步踏上台阶,朝自己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