缨突然问道:“钟初,为什么是你呢?”
“我……”
胡缨抬头看天上的繁星,月明星稀,应当是赏月的好时节,她不知道自己是同钟初说还是同自己说:“阿哥行刺圣上本就是死罪难逃,可为什么偏偏是你来了结他?你明明知道阿爹根本不会偷军中机密,你明明知道的,你为什么不愿意站出来为阿爹说上一句呢?钟初,为什么偏偏是你呢?”
“阿缨,对不起……”钟初苦笑,原来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只知道将军府有机关密道只是他一个人的秘密,却忘了是谁赏给了他这将军府,他只知道庆阳帝手段毒辣,若胡杨落在他手上定会折磨得生不如死,倒不如他一剑了结,却忘了他是胡缨的哥哥,他只明白赵大人被污蔑之时,若站出身来庆阳帝定会有更多“铁证”等着往赵家头上扣,他想着那些“罪证”若是在他将军府上,总会有办法洗白赵家,可他忘了事情已经成为了定局。
而这些话他永远都不会告诉胡缨了。
那时他幼稚地想,恨他一辈子也好啊,起码他还能让她恨。
钟初从怀中取出那盒在身上带了许久的水胭脂,递给胡缨:“这盒是正红的,我想你涂上了定好看。”话说出口,钟初自己都觉得好笑,她怕是连自己都不想见了,怎么会收。
出乎意料,胡缨接过来,低声道:“谢谢。”
“阿缨,”钟初忍不住又问,也许是胡缨同他讲谢谢给了他想要问出口的勇气,也许是月色,也许是别的,“我那日回将军府,看到了你留下的……绢巾,你说的‘春山不老,为雪白头’可还作数?”
胡缨闭上眼睛,阿爹和阿哥死的时候她都没有怎么哭因为那时她已心如死灰,而此时她却觉得眼睛酸胀,像是要哭出来:“不作数,全都不作数……”
钟初以为在里水都的那夜是转机,殊不知是一盘永无扭转之势的,彻彻底底的输局。
胡缨回到马车,竟不见本应该躺在这里熟睡的白芍,连薄毯都不见了。
原以为白芍怕冷裹着毯子去如厕了,左等右等却依旧不见回来。胡缨心中不安起来,里水都偏僻,别不是遇上野狗了,她知道白芍最是害怕那些个。
胡缨从火堆拾起一个冒着火苗的木棒柴,往四周寻去:“白芍!白芍!”
并无人应答。这时从一边小路走过来三五个士兵,几个士兵一边提裤子一边笑道:“那个妞儿怪是不老实,小丫头片子还挺烈的,你们看着没有,我踹了她一脚顿时悄悄的……”
刺鼻难闻的酒臭味扑面而来,胡缨脚下一软,顾不上那几个士兵的污言秽语,她踉踉跄跄地往小路上跑去。她从来没有这样一次,害怕看见白芍。
压死胡缨的最后一根稻草是躺在水草丛中的白芍。
找到白芍后,白芍头发散乱,衣裳被撕扯得不成样子,白皙的身上布满抓痕咬痕,白芍的嘴里被塞满了水草,脸上的泪痕已经干涸,双眼怒睁,似乎是不相信自己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胡缨呆呆地将扔在一旁的薄毯拿起来,抖落上面的尘土和草屑,轻轻盖在白芍的身上,喃喃道:“白芍,我带你回家,给你用最好的草药,好不好?”
好不好?
白芍是那样明媚的人。她宁愿咬舌自尽,也不愿意一身污秽。
像是不相信白芍就这样死了一样,胡缨疯了一样往白芍身上涂抹草药。胡缨打开一个又一个瓶瓶罐罐,涂抹了一瓶又一瓶,就连她珍藏舍不得用的玉凝露也像是不要钱一样全数倒在白芍的伤口上。
胡缨不知道自己用的药好不好,对不对,她的视线早已被眼泪模糊,她分不清涂抹在白芍伤口上的是草药还是满手擦不干净的眼泪。
钟初不忍,抓住胡缨的手腕说道:“阿缨,他们已经死了。”
胡缨转头看他,呆滞的目光里终于有了一点生息:“他们……死了?”
原来,是钟初半路接手的几个野兵部下喝了酒,正好撞见白芍裹着毯子下马车来,起了色心,便做了这等畜生之事,钟初暴怒,当即砍头,他不允许他的军队里有这样不正之风的人。
流放路上,居无定所。胡缨将白芍安葬在了里水都一处高高的黄土坡上。那里能看得见过路的大雁,也能听得见湍急的河流拍在岩石上的声音,白芍喜欢热热闹闹的,平日里就是一个叽叽喳喳的丫头。连同白芍一起被埋葬的还有胡缨带在身上的银针,白芍死了,胡缨苟且的心也跟着死了。
一连几日,胡缨都极度安静。本来就瘦弱的她这几日变得更为瘦弱,脸色也变得蜡黄,嘴唇干枯没有几丝血色。钟初几度将馍掰开,泡在茶汤里,想让胡缨吃一点东西,都被胡缨选择性地忽视。
那个喜欢笑的胡缨,那个一笑起来便有梨涡的胡缨,再也不会回来了!
终于,一切都像是蓄谋已久一样,胡缨在一个再也普通不过的夜晚,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同她一起离开的还有她已经疯疯癫癫的母亲胡氏。她只留下了一个装着正红色水胭脂的盒子,一条挂着狼牙的吊坠,以及一张字条。
钟初拿起来字条,字条上的字迹娟秀清丽:“星离雨散不终期,钟初,此生不见,生生不见。”
他掩面痛哭。泪水打湿了白纸墨字,晕染开来,模糊得看不清本来的字样。
钟初明白他穷奇一生,在这天地间再也不会寻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