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路上,曾成然沉着脸,靠着椅背一言不发。他要深沉,颂音便识相不去打扰他。上车贴窗坐好,也沉默着不出声。
“你手套呢?”
他冷不丁问一句。
“诶,我说怎么出来胳膊凉丝丝的。”颂音抚着手臂内侧的肌肤,佯作后知后觉,“兴许落在吉田夫人卧室了。她非要给我上什么人体课,让我赤手感受肌肤触感。”
“你今晚和她相处倒还好。”他面色缓和了些。离别时,吉田夫人特地挽着颂音的胳膊送她上车,其他太太并没能享受这种待遇。
算是给足了他们面子。
“还说呢,”颂音满脸不高兴,“这日本女人真奇怪,给我看不穿衣服的女人像,说带我领略女体美。我记着你的话,千忍万忍才没骂她。你还说她正经?我看你老糊涂了。下次再有这种场合,不准叫我。”
曾成然大笑,“她们学医的,是比常人较真些。我倒觉得很好,你在上海又没有朋友,交这么一个密友,既能陪你谈心,又能帮你护理身体,不好么?”
“不好不好,这日本女人让人不自在,她丈夫也让人不舒服,你生意上的事,我管不着,但你要我帮你敷衍日本人,我也不干。”吉田个矮腿短,鸠形鹄面,没有丝毫人相。看她时,那对凸眼珠定定的,越发丑得让她不忍直视。
曾成然明白送行时吉田对颂音的注意讨了她的嫌。她做了他的女人,可在社交场上,还跟闺阁小姐一样,面皮薄。当然,吉田形象不佳也是重要原因。但男人嘛,只要稍有财势就不会显丑,更何况吉田富得流油。他手伸过去,一下一下摸着她的后颈,“你当谁都长得跟姓陈的小白脸似的招眼?”
颂音被他摸得浑身汗毛竖起。她偏头躲开他的手,“你跟我说这话什么意思?”她横眉立眼靠在车窗上,颇有几分冷艳。曾成然收回手,笑道:“没什么意思啊。倒是你,怎么我一提起姓陈的,你就看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你满嘴胡说八道,就别怪我在外人面前不给你脸。”
曾成然拉上她的手,强硬将人扯过来:“好孩子,你今晚当真没跟他说上话?”颂音一甩他的手,没甩开,上半身伏在座位上,鬓发散下来。“你在怕什么?”她声音轻轻的,大概自知挣不脱,干脆也不动了,“你怕我跟他说话,就不怕我跟吉田说上话?”
“吉田?”他像听到笑话,突兀笑出声。笑完,俯身揽着颂音到怀里,替她整理头发。软缎似的细发,溜光水滑,在指间根本留不住。
“都说头发软的人心也软,你这孩子,心却硬得能打铁。”他说,“我不爱听什么,你专挑着讲,存心刺激我。我爱听的话,你是一句也不肯讲。”
车窗外灯光一闪,颂音看见他隐藏在胡须下的略显狰狞的皮肤纹理。忽问:“怎么突然蓄起胡子了?”
“哟,这么些天,总算注意到了。”他阴阳怪气道,“逃跑那天,姓陈的把我脑袋按在碎石子上碾,落了伤。皮肤没养好,没办法才蓄的胡子。怎么——”他见颂音盯着自己受伤的地方看,抬手遮住。
“你看到了?”
他闪避的动作太明显,颂音轻嗤:“你又不是大姑娘,干嘛这么在乎脸皮光不光滑?”
在下属面前,曾成然不想谈论自己脸皮光不光滑的问题,含混道:“我是怕吓着我儿子。”
车子在宅前停下,没等下车,门房先迎上来开了车门。
“老爷,太太。”
颂音点点头,正要踏上台阶,石狮子后转出来个风尘仆仆的人影,哑声哑嗓喊了一声:“太太。”这一声透着熟悉。她下意识回头,看清来人的脸,惊讶得说不出话。
门房哈腰道:“老爷,就是这不知打哪儿来的叫花子,非要找太太。”
曾成然立在颂音身后,借着灯光看出“叫花子”是个年轻小伙子,心里先是不快,再看颂音盯着人不说话,火就上来了。他问颂音:“你的旧相识?”颂音一瞅他脸色,就知道他没憋好话,当下也沉了脸道:“朱姐的儿子,你没见过?”
朱姐,朱姐?曾成然费力思索了一会儿,恍然道:“哦,朱姐的儿子,常听你妈说起,没想到都这么大了?你妈不是说你在念中学么,怎么跑上海来了?放假来玩吗?”他表现出绝对没忘记允城旧人的态度,语调也温和,像个儒雅绅士。朱明路吞口口水,干巴巴答道:“太太来上海这么多天,也不跟家来个信。我妈担心她出事,就让我来看看。”
颂音这下更讶异了。她分明是偷跑,朱姐担心归担心,但绝无可能知道她来上海的事。这小子为何这么说?
“我们才说等安顿下来,就给允城去个信。没头没影的,我这儿不好找吧?”曾成然招呼他进院,“你倒有本事,坐船还是坐火车?找了几天才找过来的?”
颂音听曾成然那个问法,就知道他在怀疑朱明路的来路。但她对朱明路也防备着,便不吭声,静静听着他们对话。
“坐火车来的。找了有四五天。跑报馆泡茶楼,哪里消息灵通去哪里。曾先生还和在允城一样,名号响,知道的人也不少。今儿也是碰运气,没想到您真住这里。”
这一通夸捧,透着傻气,但朱明路年轻又真诚,听起来倒不让人讨厌。曾成然笑:“你说的响,是好名声还是坏名声?”
朱明路呆住,旅途劳累的脸上透着无从招架的窘迫,显然没见过这问法。颂音推曾成然一下:“行了,当谁都跟你一样厚脸皮。”她看看座钟,已经快十一点钟了,便道:“今天太晚了,先叫人带他去客房歇着吧。有话明儿再说。”
她脸色冷淡,朱明路心中重逢的喜悦也淡了,僵硬躬躬身,随女佣去客房。
曾成然一手拄拐,一手背着,绕着颂音走了一圈:“看不出来,你在曾公馆很得人心啊。我来上海那么久,他们也没说想办法来寻寻我,你才走不到一月,朱姐竟派她的宝贝疙瘩来找你。”
他恶人先告状,却绝口不提自己抛下曾公馆远走的行为多么自私。颂音心烦意乱,懒得跟他饶舌。她绕开他走去门边:“你毛病又犯了,我跟你没话讲。”说着一揭门帘,径直回屋去了。到屋里刚摘下项链,一回头,曾成然又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