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萝带着食盒去了虎庙,食盒里面是一份松子糖,一份水果拼盘还有一份枣泥馅上面有红色印花的千层酥。虎庙外面长满了榆树的枝条和山桃花,枝条上全都是榆树钱,山桃花已经开始结果。在这个春天里太行山的一半枯萎了,四周都是烧焦草木和动物皮毛的气味。是阿猎送松萝去的,进去之前阿猎沉吟了一下,最后道:
“就算寅斑不回来,你也没必要给他上香啊。而且寅斑平时还吃这些吗?”
看了阿猎半晌,松萝道:
“阿猎,其实这些不是给寅斑的,是给我自己的。”
虎庙里很凌乱,但寅斑的雕像前还是有些陈年的贡品,而花娘和松萝的雕像前头什么都没有。站在花娘的雕像前看了半晌,松萝又慢慢走到山神妾李氏的雕像前。这个雕像不太像自己,也说不上哪里不像。说是更漂亮倒也不是,只是显得更端正,或许被膜拜的泥塑都要如此,看起来没什么幼稚小性的神气才行。松萝想,这就是我的雕像吗?李松萝的一生或者说两生,所有的悲苦,无尽的悲欢,对秘密的忍耐与坚守,最后只留下这五个字。其实并没有人真的珍惜自己,真的毫不犹豫地选择自己,永远偏爱自己保护自己。但现在松萝觉得自己不再需要这些了。退一万步说,李松萝是最懂老虎的人,是最爱老虎的人,是最珍惜老虎的人,这真让人自豪。
这个问题很有意思。假如这个话的宾语是一个男人,好比说李松萝是最爱陈廷崧的人,最懂陈廷崧的人,最珍惜陈廷崧的人,那这话就会让人感觉特别羞耻,亲自说出口也不敞亮。但说是老虎,就会发自内心的自豪,开心,痛快,松萝想自己可以顶天立地地站在供桌上,拍着胸脯说我李松萝就是最爱老虎的人,是最负责任的老虎饲养员。
为什么当人说我最爱某人的时候会觉得羞耻,但说我爱老虎的时候就不会呢?松萝想,当你掏心掏肺地爱一个人,就可能会被辜负,被嘲弄,对方甚至会拿这件事出来跟别人讲笑话,标榜自己多厉害。你爱一个人的时候,那个人不一定爱你,甚至也许他本来爱你,但当他知道你爱他的时候反而就不爱你了。所以爱人类是一件傻事。但当你爱老虎的时候,在不吃了你的前提下老虎一定会爱你,你有多爱他他就有多爱你,老虎甚至会更爱你。爱老虎是值得的,虽然老虎不能真的给你带来什么实际的好处。但不论如何李松萝不是荒凉的,至少不是一个预设中那样荒凉的人类,李松萝有炽热饱满的爱。
但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老虎,李松萝就荒凉了。有时候松萝觉得,不是自己在上一世和这一世选择了老虎,而是老虎慧眼识珠地选择了自己,老虎认为你是值得信任的,值得相处的,那你就是最好的,比当皇后的堂姐李柔还要好,比当皇后的姑母还要好。自己和李长芸才是最好的人类。最差的人类是能欣赏自己,中等的人类是能欣赏他人,而最好的人类则能够欣赏万物。
下午,太行山的落日凛冽,在春日的树叶和一股糊味中若隐若现。松萝认真给山神妾李氏的雕像上了香,然后带着阿猎离开了虎庙。回到洞里头,松萝穿上烫好的绿衣服又画上全套的妆。穿戴整齐,松萝突然尖叫一声拿了把剪刀把床上铺的杯子褥子枕头全都剪烂,然后又把箱子打开,把自己给寅斑做得鞋子全都扔在地上拿着剪刀一件一件剪烂。虽然这几年松萝给寅斑做得衣服鞋子等单品架起来没有十件,但因为要一边剪一边嚎叫所以这也是个很辛苦的体力活,剪到最后松萝筋疲力竭坐在地上气喘吁吁,这时候才发现刚才不当心还把手指给剪破了。
歇了一阵,松萝方才慢慢站起来,打开放工具的箱子把缠着红绳的剪子放了回去。离开洞穴的时候,松萝先是走到洞穴门口,又慢慢转回头来看。客厅里的胡床、桌子、花架和百宝阁每一个都是亲自去看然后定做的。松萝觉得这样精致高雅又干净的客厅是最好的,自己八岁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以后要有一个这样的客厅。但可惜这儿马上就是别人的了。
最开始来的时候,里面的床是个石头的,当时松萝也觉得睡着不太舒服,总感觉太冷而且有点硬。最开始不敢跟寅斑说,后来熟了就说了,寅斑满口答应,承诺过几天就给弄个木头床,但是一直也没买。后来在长白山走了一遭,在北边睡得都是土炕,回来以后寅斑找人给盘了半个土炕,这样松萝可以睡在能烧炕这边。
到了去年,松萝又提出说想要一个豪华的木架子床,寅斑很不情愿,跟松萝说这样不太好,显得自己巨额财产来源不明一样,而且别的妖精也不睡这个啊。但是松萝不同意,一个床而已至于吗?你卧室里的装修风格还要和别的妖精一样的吗,那别的妖精每天晚上跟妖精睡觉,你为啥要跟人睡觉呢?
见松萝一直哭闹说要,寅斑最后没办法就斥资买了一个,但在木架子床进屋的时候出现了一些大家都不想看见的情况,就是这个床太大了,洞里那个门进不去。床是榫卯的,但拆开床板也大,最后没办法寅斑只能找人把卧室的门凿开弄大点,才终于把床弄了进去,装上床卧室都没空地了,只能进去就上床。松萝很开心,但是睡了以后渐渐发现这个床体感还不如土炕,总之就是不舒服。这问题可就有点大了,松萝不敢明说,就趁着寅斑不在暗搓搓找人把床搬到库房里再把炕盘上,后来又觉得床闲着也是没必要就搬到荡秋千的休息室,现在那豪华床日常过来的老虎用着呢。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一批妻妾一批新柜门,要是赵月眉喜欢,日后说不定这里就要改成什么燕云十六州战损风,或者什么金色浮夸暴发户装修风格,再不然就是那种红彤彤的yin乱洞穴风格,就是宁王家里那种。
山下,营帐。陈廷崧快步从里头走出来,远远便瞧见远方山坡上停着一方小轿,轿子外头还站着两女两男,两名男子手里抱着剑和浮尘,女子端着镜子和茶具。见陈廷崧站住不动,一名女子将轿帘子打开,轿子里慢慢探出一只穿着绿色登云履的脚。看见这只鞋陈廷崧愣了一下,这时候轿子上的人已经扶着旁边的女子慢慢下来。女子穿着水绿的坎肩棉袄,手里拿着一把两面绣的花型团扇朝陈廷崧福了福,陈廷崧也朝着松萝揖了一揖。坐在侍女摆好的凳子上,松萝用团扇遮着下面半张脸道:
“陈将军辛苦了。”
陈廷崧微笑道:
“为国效力,该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