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良在十八岁的时候说了亲。对方家里是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也许这孩子是苦日子过怕了,竟然肯去做上门女婿。
要说是因为他有什么本事,我是不认同的。我自己的儿子几斤几两我还是清楚的。所以我一度认为,阿良能够入那位小姐的眼,大抵跟他的面容有关。而对方家里娇纵女儿,又听说男方肯入赘,加之女儿一哭二闹三上吊的阵势,最终也答应了。
在外人看来,这是阿善在天之灵保佑,是我烧高香修来的福报。可在我看来,却不甚乐观。
我不是唱衰我儿子的婚姻,只是我内心总有顾虑与莫名的慌张。
事实上,我的预感是正确的。
先是结婚的时候不肯让我出席,那边里里外外地暗示,我只是一个穷小子的便宜妈,没有资格上他们家的厅堂。后来是结了婚不肯让阿良回家看我,再然后我几乎听不到阿良的消息了,只是从遥远的别人的口中听说他们生了孩子,而那孩子究竟是男是女,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已经很久没看到阿良了。
想必我是不会再看到他了。
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也曾想过,是不是我从来不曾了解过阿良。
在他小的时候,我整天忙着操持家务,照顾公公,去工厂做工,没有跟孩子聊过天,更不曾主动为他买些什么。更没有发现他眼中的光芒已渐渐熄灭。当一个孩子做任何事都需要斤两计算的时候,那是大人的失职。而我终究是没有意识到的。以至于现在阿良会为了后半生舒适而选择抛弃我。之于我,我是能够理解我的儿子的,或者说,我只能在夜里一遍遍开导自己,都是林林总总因因果果酿成的局面。我没有勇气去解开真相的盖子,我怕那结果是连同我自己也无法承受的住的。
就这样,在送走阿善两年后,我也“失去”了我的阿良。
说来也很邪门,我几乎从未生过病。似乎印证了那瞎子的话一般,我宿命般地走向了属于我的命运。
那时候阿斋尚且十三岁,他不爱说话,却很懂得体谅我。老实说,我不大乐意面对这孩子,因为他的一双眉眼生的同阿善一模一样。看到他,总令我想起年轻时的阿善。这孩子似乎也知道一般,很少亲近我,总是一个人在一边坐着,手里拿着课本。不像我和阿善,他学习很好,一手楷体小字,性格内敛害羞,像个女孩一般。
要说我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因为暂时的手头拮据,同意他放弃学业。孩子体谅大人,不愿意看我向邻里低三下四。阿善家人脉稀薄,却有个有头有脸的三叔公。可我早说过,我是个孤女,没有真正的娘家,所谓娘家也只是将我寻了好价卖掉,当我被退婚时早已不肯认我。三叔公对我不屑一顾,公公在世的时候尚且肯帮些忙,公公和阿善接连去世,阿良与我瓜葛两清,这位是万万不肯接济我的。甚至意有所指地隐晦地暗示阿斋不是阿善的亲生子!但凡他肯看看阿斋那双眼睛,是不会说出这样荒谬的话的!可他就是不愿看清。
阿斋跟我三天两头去求人。他看我低三下四,看我伏低做小,看我说着卑微没有尊严的话。最后他牵牵我的手跟我说,他不要上学了。我是不肯答应的,我想尽办法凑够了学费,慎重地包好放进他的书包。谁知第二天,书包原封不动地放在原地,阿斋不见踪影。
我整日寻他,却寻不到。我坐在门墩前,觉得自己很没用。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感觉到有人轻轻扯我衣服,我抬起头,太阳落山了,稀稀落落的星星挂在山头。我怔怔地看,细细地看,看清了面前的是我的阿斋。
他头发乱了,脸上脏兮兮的,却露着大白牙冲我笑,伸出的双手捧着几张纸票。我一下子哭了出来,我想我应该抱抱他,可那时的我,却伸手打了他。我问他去了哪里,钱哪来的,为什么不去上学。我问他知不知道我一个人多辛苦,我这么多年内心多煎熬。
我想我那时一定是把他当做了阿善,一瞬间分不清眼前究竟只是个孩子。我把这么多年的心酸和难过全讲了出来,我一会哭一会笑,我觉得自己委屈极了。瞎子的一句话,让我的人生被判了刑。
如果我那时知道阿斋的命运,我想我宁肯他在我身边做一个只会读书的小儿子,不会同意他跟人出去挣钱。
是谁说,贫穷是原罪。穷人哪有什么好的命运。阿斋年纪小,为了能出去做工,将身份证改大了三岁。就这样,他跟着一群比他大五六岁的青年人去别地打工了。
一个人的日子变得漫长又难捱。我会想起我短命的丈夫,不孝的长子。每当这时,我的脑海里就会久久地盘桓着那瞎子的话。
命硬。命硬。命硬。
三年后,阿斋回来了。他正抽条,身形周正高瘦,他出落的同他父亲一样。只是比阿善更加沉默寡言。他是挣了些钱的,至少够我们两个人生活。我想他到了娶亲的年龄,便托媒婆寻了人家。却不想,这一步,将我的阿斋拖入了深渊。
对方是面粉店的女儿,长相不甚漂亮,性格却是安静内敛,也读过几年书。我曾经很担忧两个内向的人是否能走的到一起,事实上,他们两人好像相处的不错。至少那段时间,阿斋总是笑着的。两家人看孩子处的不错,便将事情提上日程。
事情戏剧性地相似。
在临三天结婚的那天,女方悔了。
在此之前我并不知道阿斋是个如此执拗的孩子。可能现在在你我看来,那不过是短暂的相与,未来有更好的女孩子等着他。可是阿斋却想不通。他觉得自己哪里也不差,两个人也很说得来,为什么她不要他了。
女方在结婚前的一天晚上离开去往了北京。
阿斋在本该结婚的日子拿着车票钱奔向了北京。
也许他想问清,为什么没有选他。为什么离开。可一切注定不会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