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
氤氲的水汽在沈湛清俊的面容上蒸出些许热意,他若有所思地低眼看了看自己心口的位置,忽得深深吸了口气,“此事不必与任何人说起。”
“陛下。”何礼声都颤了几分,“您乃万金之躯,此次出宫,太后千叮咛万嘱咐——”
哗啦啦的水声从屏风后传出,何礼不敢再多言,忙拿了沐巾恭敬伸手递上。
云来寺比不得宫中,眼前棉质的沐巾早就洗得发白。
沈湛微顿,修长的手臂一伸,径直从木架上捞起自己的骑服披在肩上。
“陛下。”何礼赶忙跟在身后,小心翼翼道,“要不奴婢还是去寻太医吧。”
他啰里啰嗦说的都是些陈词滥调,沈湛并不搭理,只散了发,阖目倚在榻上。
其实,何礼为人并不坏,甚至在他还是皇子时亦有过诸多关照。这也是他会留下何礼在御侍奉的缘由。
眼下头发花白的何礼拿了白玉膏来,跪在地上又将刚刚的劝言翻来覆去的说了几遍。
听得沈湛渐渐颇有些不耐,且不说虞绵绵咬的并不重,单是他这伤口如何给太医细瞧?
“不必!”他沉了声,板起脸命令道,“招姜敏来。”
何礼脑袋一缩,当即躬身应着退了下去。
禅房朴素,四方桌上放着一只葫芦型铜香炉,徐徐燃着檀香。远处尚有经声,伴随着咚咚的木鱼空远之音,意外地叫人心神安宁。
姜敏又提审了一遍早前活捉的几个黑衣人,却并未再多拷问,只给他们瞧了从那具尸首上缴来的短剑。
果不其然,刚刚还嘴硬死扛的众人几乎在同一时间,纷纷认罪画押。
何礼前来寻人之时,姜敏刚刚整理好供词。
“何公公稍等,我净了手便随公公一同面见圣上。”他面上喜气洋洋,何礼撇了撇嘴,冷哼了一声,“咱家若是姜大人。此刻必不会这般轻松。”
正拂着清水的姜敏一怔,眸子几转,忙虚心请教道,“还请何公公赐教。”
“赐教可说不上。”何礼重重叹了口气,凝神盯住姜敏,“咱家且问你,陛下可曾负伤?”
“这......”他问得蹊跷,姜敏略一迟疑,回忆道,“不曾。”
“不曾?”何礼声都高了几度,蓦地一拍桌子,咬牙压低声道,“你且细细想想。”
姜敏也是个急脾气,当即梗着脖子道,“公公这话何意,可是觉得我那些兄弟说谎?就算我们弟兄学艺不精,也不至于闹不清楚陛下有没有受伤。那可是我大晋的主子,我们怎么会不仔细。公公可莫要随意——”
他正慷慨激昂,忽得一顿。
等等——
下山之时,他骑马护在马车旁时,的确听见车内似有闷哼。只不过当他问询时,陛下言之无事,才忘在了脑后。
他神情有变,何礼心中了然,当即一叉腰,“这下可还说咱家信口雌黄?”
“公公。”姜敏不知此事该不该细说,但何礼这架势又着实迫人,他忖了忖,招手示意何礼附耳过来。
“你要说就说,咱家可没那么多闲工夫。”何礼嫌弃地一挑眉,耳朵却诚实地凑近。
“陛下这伤......”姜敏忖了又忖,方含蓄道,“怕是与虞姑娘有关。”
何礼:“......”
“不可能。”他摇头。
虞姑娘的身子骨弱成那样,又中了药。如何能伤得了身强体壮的陛下。
何礼连连摆手,姜敏又不好多说,只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跟着他往禅房去。
木质的门板单薄,从里合上时吱呀作响。
何礼尽忠职守地候在门外,顺带着又悄悄往槅扇里瞅了一眼,撇撇嘴想道:这姜敏真是有口胡诹。也不瞧瞧虞姑娘下马车的模样,巴掌大的小脸红扑扑的,哪里有什么——
红扑扑?
正奔腾的思绪蓦地停住,他稍稍往墙根处靠了过去,后知后觉地回忆着去迎马车的情形。随即嘴角一咧,笑眯眯地掖手。
怪不得陛下怎么都不肯招太医来,缘由竟是在这?!
他可真是老眼昏花,差点儿坏了陛下大事。
总归虞绵绵和明毓就歇在过道旁的禅房,何礼细细盘算了几番,快步朝隔壁走去。
檀香徐徐,桌上燃着一盏油灯,昏昏暗暗。
沈湛盘腿坐着,一头青丝重新用玉冠束起。清隽的眉目落在暗处,越发深邃,沉静威严。
姜敏跪在地上,向前递上供词,“陛下,这些人都已招认此次掳人确为提前部署,侍卫中的内应也都揪出。但因头目张武已死,是以背后指使之人,尚未有定论。”
“未有定论?”沈湛将手中的供词随意翻了翻撂在一旁,“为何不问击杀张武的情况?”
击杀张武者就在眼前,他项上亦只一个脑袋,如何敢问询天家。
“陛下恕罪。”姜敏慌了神。
沈湛眸色冷淡,从怀里拿出个令牌不偏不倚地扔在姜敏面前,“张武的东西。”
世家多门客。久而久之,各府都有了自己的令牌,既是门客身份的象征,亦是出入府邸的凭证。但世间总有能人,为防止有人伪造,各府令牌都有自己秘而不宣的特别之处。
眼下握在姜敏手中的令牌上大大刻着一个「佟」字。
他瞧着那熟悉的高门姓氏,悄悄藏起眼中恨意,忙伏地叩首,“陛下放心,臣必定将此事查得水落石出。”
京中十姓经先帝一朝,只吴、佟门第依旧。
高门大户犹如空中夕阳,由盛转衰亦是常事。但姜氏一族落败却是因佟太师构陷。
全族上下,只他因当时在前线杀敌,才未被及时流放。若不是遇到了陛下,此刻的他只怕也一早就死在了山高水远的路途之中。
如今得此时机,姜敏自是不会放过任何与佟太师有关的蛛丝马迹。
“此事关系重大。”沈湛不动声色地朝他看了一眼,“必须一击即中。”
“臣明白!”姜敏连连又叩了几次头,一脸壮志地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