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听说“病去如抽丝”,芷菸自小在织造家中是见过抽丝剥茧的,可没想到用来形容病愈的过程,竟如此贴切,她这一病,足足二十日。
二十日间,弘晓每日除了按例进宫,其余应酬通通推掉,从外面回来便直奔芷菸房中,事无巨细地问过之后,才能安心。能在家吃的饭,必也是叫人端来屋里和芷菸一起吃的,病人沾不得荤腥,他便也陪着食素。芷菸盯着书久了容易流泪,他怕她闷着,便一字一句念给芷菸听,还专拣些有趣的文章篇目,或使芷菸一笑,他便觉得天朗气清了起来。后来几天,芷菸精神头好了些,外头也暖和了起来,他便亲自扶着她在院子里散步,给她讲那株梅花一气儿开到三月里,那棵桃花二月末就吐了花苞,如此琐事云云。
这于弘晓只是发自肺腑之为,他只想一刻不停地照顾芷菸,对她好,护她周全,他每日里奔波周旋,暗里花了恁多银子,甚至动用了先王的关系,为的就是将此时此刻化作地久天长,他对曹霑所言绝非儿戏,他也觉出芷菸对他并非无意,于此事上,他笃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这番行径落在怡亲王府众人眼里,渐渐传进老王妃兆佳氏耳中,兆佳氏已不理俗事多年,一心礼佛持斋,但关乎儿子终身大事,不免要过问几句。弘晓跪在母亲跟前,郑重道:“儿子并非一时兴起,儿子与芷菸从小认识,青梅竹马长至如今,若说与以往有何不同,那便是儿子更加笃定心之所系,这话儿子与梦阮说过,今日再说与额涅听:此生就算芷菸做不成嫡福晋,我也要让她成为第一个进我府门的女子。”
兆佳氏听罢,沉吟良久,后行至先王灵位前,让弘晓给他父王上了三炷香,然后命贴身侍女回房取来一个锦盒,弘晓打开一看,是一块羊脂白玉,上刻一只回首衔草的羔羊,刀法细腻,甚是精巧。
“这是你大姐的物件儿,你小时候最得她疼惜,如今她不在了,额涅也老了,你把这玉牌交给能伴你余生的意中人吧。”言毕,兆佳氏扶着侍女的手,缓步走出佛堂。
弘晓捧着锦盒,百味杂陈,独自在先王灵前跪了半日。
却说芷菸在这二十天里,心中已是千回百转过了,一些从前不敢存的念头日渐清晰,弘晓的那颗心那么近的、带着热气地捧到她眼前,她无法视而不见。可她自己的心呢?每每想起表哥的婚事,还如刀绞一般,可心痛时,伴她左右、为她疗伤的却总是弘晓。虽捉摸不透心意所属,可她知道,自己越发依赖弘晓,若弘晓当真有情……她一介孤女,又能奢望什么呢?而缱绻油生时,唐存德带去曹家的那一道口谕,总是不合时宜地在耳边响起,让她不能忘情。
这日弘晓从外头回来,脸上带着喜气,芷菸好奇问了缘故,弘晓笑而不语,只说“到时候你就明白了”,神情颇为得意。
路义带人进来摆饭,弘晓又叫他拿酒来。芷菸道:“就这么高兴了?那我趁王爷高兴,跟王爷说个事儿。”
弘晓用筷子轻敲她脑袋,嗔道:“再‘王爷’长‘王爷’短的,仔细我罚你!”
芷菸笑道:“这不玩笑呢嘛,我又不是表哥。”说起曹霑,眼神不禁暗淡下去,声音也低了半分:“我这病也好了,不便再在府上叨扰,明日一早我去跟福晋请辞,然后……”
“你不必急着回去。”弘晓打断了芷菸话,说道:“梦阮婚期将近,家里老少都在忙着筹备婚礼,没人分得了心,你才好些,还需静养些时日,回去未免添乱,我这里虽比不得你家里舒服,好歹人手多,短不了你吃穿,一天三顿药也有人照料,总比你回去左右不趁手的好。”
芷菸见他越说越急,自知是有些伤他心了,想要解释几句,却插不上话,只得听他一口气不停地说:“你若嫌我烦了,我不来扰你清静便是,若是因为旁的什么缘故,你更不必放在心上,安心将养身体才是要紧,若有人说了什么不体面的话,你告诉我是谁,我定不能让人坏了我王府的规矩!”说完,一仰脖,干了面前的一碗白粥,兀自生起闷气来。
芷菸此时哄也不是,劝也不是,环顾四周,下人们早不知不觉地退出去了,只留得悻悻然的她,和气鼓鼓的弘晓。正无措间,心头忽生一计,芷菸捂着心口“哎唷哎唷”地叫起疼来,弘晓登时慌了,抱起她三步两步撂在床上,又命人传太医,又唤人开窗透气,兵荒马乱了一个多时辰,才安稳下来。
“太医说什么?”芷菸故作虚弱地问。
“太医说你仍有肝火郁结之征,怪我,不该说那些话让你烦心的……”弘晓语带自责,侧身坐在床沿上,伸手将芷菸的手轻轻握住。
芷菸暗笑太医怪会胡诌,眼中不免含了笑意,安慰道:“是我不好,让你伤心了,你知我不是嫌你,只是,只是……”芷菸语塞,不知如何剖白心意。
弘晓了然一笑,柔声道:“菸儿,我说过,你不想的,我定拼命帮你了结,这话并非虚指,你且宽心再等些时日,你所悬心之事,定有着落。”
言至于此,芷菸总算明了长久以来弘晓和表哥在何事奔波,不由得心中一暖,却也是想透不说透,笑着点了点头。
弘晓一直陪着芷菸说话儿,直到她睡着,才轻手轻脚地出来,见路义站在门外,像是久候的样子。弘晓便问何事,路义压低声音回道:“爷吩咐的事儿,奴才都办妥了,头一道,撂牌子。”
弘晓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略略一忖,又对路义道:“石敬诚虽已答应,我却不能尽信于他,明日你随我进宫时,找时机给李玉递个话儿,请他……到‘太白楼’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