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携起苏韧,直把他塞入门外马车中去。
车行了半程,蔡宠方问:“你疼得厉害吧!”
苏韧舔着牙缝里的花生屑,道:“还好。”
蔡宠沉默良久,说:“你铤而走险,心里不怕么?”
苏韧想老管家大约猜出了几分,笑答:“还好吧。”
蔡宠长叹一声,等马车到了皇城根儿,才说:“太平多年,兵不恋战,你这样大胆的年轻人稀罕。想当初的青年人里,俊杰辈出,却只有两个人能做到你的地步。”
苏韧小心翼翼拆开了绑腿的纱布,答应说:“您过奖了。那两人之间,一定有老阁老。晚辈儿时,曾亲沐您的主公蔡文献大人的教诲。我比不得小蔡阁老,辛辛苦苦只为了图个富贵子孙,终究是个垫背的命……嘶……”
他往左腿的血洞里撒了些药粉,将药粉与纱布一同揉在张废纸里,丢到了路旁臭水沟。
到了禁城附近,蔡宠帮苏韧下车,意思他只能到此止步。
苏韧好不容易,才把手里的书抱稳。
“你走过去?”
苏韧微笑点头。晨风一吹,他精神抖擞,缓缓抬着右腿,向宫门移去。
紫禁城每日来去无数人,但苏韧是少数能对门卫报以笑容的,因为守门的御林军颇熟悉他。
苏韧把书捧高,半遮了眼睛,吃力地向御林军们指指腰间玉牌。
卫兵招呼他:“那么些书?大人你可得走慢点。”
苏韧轻声道:“公务所需,不得已啊。”
他果然走得非常慢,近乎老态龙钟。但有了那堆破书,谁还会怀疑他?
宦官们忙着洒水扫地,苏韧拖拖拉拉,避开水滑砖地。
好在没几个人留神看他的脸,要不然,一定会被他那雪白脸上火然般的眼睛吓住。
他到了工棚,放下书,天还未亮。他喘口气,小腿裤子已粘住了肉,疼得麻木了。
他想:猴子盘算上树并不难,但要它下海游水,提着脑袋走路,到底有点难。
想到这里,他独自呵呵笑起来,笑到浑身骨头酸痛,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工棚里的官员们正在酣睡,他却来回在台基四周摸索,暗暗把鸭蛋镜藏在对着太阳的地方。
所谓“高台榭,美宫室”,新宫的台基挖得很深,至今夯土尚未完工。台基周围挖有纵横凹槽,到了本月,工匠们须得用石灰浆水刷基座的缝隙,才能保证日后建筑排水。
为了节省人力,工地上就近设有调和石灰水的浆池,派一名工匠负责。浆池冒着滚滚气泡,能把猪烫死。炎夏被分派这个苦活计的,俱是人缘不好,或公认最傻的。
比方说苏韧三丈远的小子,绰号“二木头”,他只比木头多张嘴,话并不曾比木头多几句。山里孩子肯吃苦,他在京学徒多年,赤膊和起石灰,不带怨一个字。日日数他上工早。
因昨天是假期,缺乏人手。工地上人们为防下雨,特为在凹槽上搭了油布蓬子。
此刻虽才蒙蒙亮,二木头已和起了石灰浆,工匠们七手八脚,动手拆散篷子。
苏韧坐在靠着石灰池的枕木上,嘱咐大家小心。
有人说:“我们自会小心,大人您也不嫌热?”
苏韧笑:“彼此彼此。”
有两个干杂务的工匠因为酒醉闹事,前日被京兆府拘了。此事除了苏韧等官员,并无几人知道。拆篷子的时候,大活才想起来他们,苏韧并不提他们犯事儿,只左顾右盼,仿佛忘记了。
工匠们因监工长官坐在石灰池附近,怕毛手毛脚丢大油布伤了他,便从远处拆起。
按规矩,日出时必须拆完。日头从彤云里跳出,苏韧故作焦急,啧啧几声。
二木头素来敬佩苏大人礼贤下士,他望着苏韧驻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自告奋勇道:“大人,我去!”
苏韧眼色温软,压低声摆手说:“你还不够苦,不够热?傻呀!”
在这个世界上,傻人都心直。往往聪明人给了点甜头,他恨不得掏出心去。二木头不顾苏大人好心,拖鞋顺竿爬上了近处的顶。
苏韧的心怦怦跳,他扫了眼沸腾的石灰池,等着日光强烈起来。帝京的夏天,太阳露脸半个时辰,就泼辣得不得了。苏韧吹了口气,又吹了口气,二木头停下手,问:“大人,您说什么?”
苏韧的眼睛里,闪烁着如王蛇的火花。他转头向背后,看似盯着什么瞧,实际却闭眼。
只有他自己知道,某处放着一面小小镜子,能汇到阳光,刺伤人的眼。
他心潮澎湃:能行么?不行么?上天显灵吧!
二木头直起身,顺着油布边缘瞧。
瞬间,他“啊”了一声,跌下了篷子。
他是个大个子,一跌非用小可。竹竿油布,噼里啪啦,向苏韧滚来。
苏韧捂着眼,向边上躲闪。不知道哪位泥瓦匠的刀正搁在砧木近旁,正好一剜。
苏韧惨叫一声,昏死过去。迷糊中,他听到更惨的叫声,像是地府召唤……
许久许久,苏韧彻底苏醒。
“阿墨?阿墨?”
“大人,大人?”
苏韧茫然望着头顶的一圈人脸,问:“嗯,发生什么事?”
“哎,一个蠢材跌下篷子,连带你受伤。方才太医来给你治了,说伤得不巧,被削了大块肉。”
一官员用手帕替他抹额头。
苏韧表情微妙,问:“除了我……还有人受伤了么?”
“有!那蠢材被石灰水溅到了眼,当场瞎了。皇宫禁地,他叫得疯了似得,一直嚷嚷说刺眼,刺眼!我等令人赶他回去了。”
苏韧皱眉叹息:“哎……可怜!”
毫无疑问,二木头必定看见了镜子里的反光。
“老兄,你先可怜可怜你自己吧!阿墨,善良也该有个限度。你的腿要不是医疗及时,非坏死不可。哪朝浩大工程不用白骨来填?我们这头回出事故,本该庆幸,可惜你伤了,谁来料理烂摊子?”
苏韧坐起来:“我可以,我可以的!轻伤不算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