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多个心眼,想此处女眷杂陈,主人家不讲究,自倒不可造次。因此他止步不前,望沈凝出来。里头人听到动静,语声顿停,似乎全在端详外面的人。
忽有女子笑道:“谁?瞅人影倒像大奶奶的姐姐,鲁知府的夫人。”
苏韧想她们误会,便脱了风帽,作揖道:“我找沈少爷。”
一名大丫鬟跳出来,悻悻道:“这里只有我家大少奶奶陪伴着老夫人。是哪个糊涂虫带您进来的?”
苏韧语塞。一长挑身材,妆容淡雅的少妇出帘道:“丫头不得无礼。苏大人与相公莫逆之交。”
苏韧与少妇照面过,认得她是沈妻陆氏,忙稍稍躬身,那陆氏深深万福,说:“苏大哥,对不住。我相公偏头疼发了,吹不得风,此时正在卧房。想必外面的下人不晓就里,才把你引到这。既然您来了,请与家母见上一面吧。”
苏韧低声说:“论我与沈兄交情,理应拜见令堂。但女眷太多,我不得不避嫌。容我向老夫人先行个礼。”
他走到帘前,向内长揖:“小生内阁中书苏韧,拜见沈老夫人。来时仓促,未备礼物,将来容小生再补礼数。”帘内老夫人答了什么,苏韧并未听清。看陆氏神色,便猜得是客套之语。
烟花怒放,人人嗟叹。陆氏就此与苏韧别过,命大丫鬟掌灯,领客人去见沈凝。
沈凝卧室内温暖如春,药香冷冽。塌前仅有个垂髫的小僮,伺候笔墨。沈凝裹着条薄被,正趴在炕桌上写字。见苏韧出现,他似喜出望外,忙吩咐小童煮壶积年梅花雪茶来。
苏韧笑:“卓然兄真如深山老美,充耳不闻外间俗事。”
沈凝说:“小弟头疼,更不高兴凑热闹。那赏梅盛会的节目,我眼不见为净。全都是家父跟前那些奉承者的馊主意,让你见笑了。”
苏韧道:“我素知你。读书人务实,不会讲虚景。对了,帝京城的新闻你听说了吗?”
沈凝放下笔,忿然道:“太庙门前有和尚自杀,朝堂之内有高官挂职……堂堂帝都,还成何体统?苏兄,我正在写表,针砭时弊,劝谏万岁。建议万岁扫除奸臣,革除旧弊,重理政事!”
苏韧咽了下口水,颇骇然。他心想:书呆子好不济事!你实权尚未在握,怎能早早露出锋芒,撩拨要害?对方这个题目实在做得太大,与自己无利。定要把他转到自己想好的小题目上来。
他坐在床沿,循循说:“卓然,我实在佩服你的忧国忧民之心。但我比你多混了几年这污浊世界,深知道下属进言,在理不在理,并非关键,关键是你选对了进谏的时机。长官心平气和,面前繁花似锦的时候,你刺他几句,他至多心里怪你不识趣,但通常都会接纳思索。若长官情绪恶劣,恨流年不利的时候,你只能设法宽慰他,万不能再火上浇油。因为人都要面子,越倒霉越爱死撑。情绪好时花好稻好忠言亦好,情绪坏时到处找人出气。你想,万岁此时的心情怎么样?你现在上那种表,白辜负了臣子心意。若让万岁急火攻心,龙体欠安,你不更是罪人了么?”
沈凝默然许久,终于将炕桌上的纸张揉成一团,丢入废纸堆中。
他苦着脸说:“那我什么都不能做么?”
苏韧满面认真:“啊呀,你正大有可为。我来,正是同你商量正经事的。那死去的和尚圆然,其实与我夫妻有点交情。之前我守口如瓶,因为我俩口子有见不得人的地方,不想被人家提起。”
沈凝擦擦额头上的汗:“嗯?”
苏韧信口雌黄,压低声说:“哎,不瞒卓然兄说:我那老婆谭香,压根不是我岳父谭老爹的亲骨肉。我岳父走南闯北多年,始终无儿无女。当年,有个女居士私生孩子后,一心皈依佛门,托圆然送养婴儿。圆然就以五贯的价钱,把女婴卖给谭老爹,说好了随时可以探视这孩子。所以说,我家谭香苦命啊……!老爹死后,我们少年无依,人穷志短,圆然为重塑金身,又教唆我们到处散播寺庙灵验,引香客多多化缘。每有我们带去的金主布施,圆然便给我们抽一点点头……再后来,我们学会自力更生,我找了差事,谭香开了店,便回头是岸,及时悔改了。虽然谭香始终得到圆然的看顾,我也被迫挂名在他俗家弟子门下……然我们怎肯轻易让人知道其中就里?”
沈凝嘴都合不拢,连拍桌面。他见苏韧神色黯然,忙说:“亡羊补牢,未为迟也。我也不是吸过乌香么?谭香身世可怜,又不是她的罪过。那老和尚倒精明的很呢。他现在猝死,只怕也是牵连贵族之家的金钱风波。有人说,那是蔡家……我本不信,但现蔡述行为奇特,不得不叫人疑心。”
苏韧附耳过去,说:“无论如何,我夫妇非‘不义’之人。若没有圆然,我老婆早成了黄泉路上的小鬼,我呢,少年也活活饿死了。圆然客死他乡,我们六合同乡不能视若不见。但他的尸体停在刑部,没有相当贤达之人出面替他收尸,是不行的。江苏会馆已有了拟议,想联名应天府流寓京城之人,替圆然装殓。卓然,你家曾捐助江苏会馆,你又是清正不阿的名流,你可否带头署名。一来让老和尚早入土为安,全了功德。二来声势浩大,要促使朝廷清查此事,不草草收场。”
沈凝连连点头:“好主意!我明日就到江苏会馆去带头签名。”
“不,不,那是江苏会馆的想法,你不用勉强,更不用看我的面子。你爹爹知道了,又怪我们多事。”
沈凝慨然:“这是我的事,与爹爹无涉。我还怕了黑手不成?爹爹为了做生意,也曾有诸多不得已,最通情达理了。”
小僮送上茶来。苏韧心内窃喜,他拿了碗盖,遮住口鼻,才容嘴角一弯。
沈凝问:“嘉墨不喜这梅香么?”
苏韧道:“君子之香清淡,只恐为我俗人之气污染。”
沈凝忍不住笑,苏韧暗想:今晚一番做作,收获不小。将来发现是沈凝出面收尸,带头追凶,沈明又是何心情?
雪势减弱时,他别了沈凝,刚出花园,恰遇群仆簇拥沈明而来。
沈明紫色脸儿饱满油亮,似今夜游兴未散。
苏韧忙拱手:“沈老伯?”
沈明笑容亲切,沙着喉咙问:“贤侄这就要走?”
苏韧浅笑:“老伯若不累,嘉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