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马应珏睁眼就看到燕婉远远地坐在床脚,一双眼睛直直盯着他。他很难说燕婉有一双怎样的眼睛,只没由地觉得那眼珠子是浅浅的小溪里的雨花石,是冰凉的,无情的,倘若有谁要向水面去照自己的面孔,那么有多丑就要映多丑,又像赤身浸到那冰凉的小溪里,心中涌起不知从何而起的不安。
他没见过谁有这样的眼珠子。因他身份尊贵,少有人有资格和他直接对视,唯有父皇,母妃——浑浊的眼珠子里映着期待和赞许,有时也有浑得吓人的深意,偶尔有东宫官跟他对上眼——顺从的,惊惶的,或是不卑不亢的,但大多时候,他只看到他们的头顶,或许还有寒江雪——先是清明的,亮得吓人的,再是忧愁的,再是——他再没和她对上过眼了,她再没给过这样的机会。
他不动声色地避开这眼神,坐起身来等待宫人,只在等待的间隙低声说了句:“你不许看了。”
东宫宫人来了,服侍太子到一旁更衣。燕婉看着屏风后方男人的身影,感到荒谬。
此前的全部年岁,她一个人独占一张架子床,清晨睁开眼,也不会看到一个只见过两面的陌生男人和她躺在同一张榻上,此刻,她还要等待他更衣洗漱——像喉头卡进一根鱼刺,这异样的感觉让她如此不安。
她低头迎接换好服的太子,只看得到他赤色的鞋子,他没有任何停留,前拥后簇地出了屋子。
在侍女给燕婉换衣服的时候,她想,这所谓的夫君究竟是一个男人,还是一根鱼刺。
虽称侧妃,但仍是妾,她没资格穿东宫妃才能享有的礼服,只换上了礼部给她拟定的一品命妇服,戴珠翟金翟装饰的山松?髻,穿深青色褙子,外罩真红大袖衣,披一条深青地蹙金绣云霞翟纹的霞帔。由宫人领着走向端敬殿,在那里向东宫和东宫妃行四拜礼。
进到大殿里,穿着宫装的宫人立侍两旁,她们穿着一样礼制的宫装,一样低着头,一样躬着身,一样双手抱于胸前,甚至连脸上毫无波澜的表情也是一样的,她们一动不动地站在这里,让燕婉恍惚以为是哪座地上陵墓的墓道。
整个大殿都安静极了,静到燕婉鞋履走到地上的声音都一清二楚,甚至可以分辨出来,她是左脚落的地还是右脚落的地。偌大的端敬殿,这么多人,然而一声衣袍的窸窣声都不会错过。
大殿里盘龙的柱子泛着金色的冷光,每一条龙都怒目利爪,虬劲有力,它们从上向下探,无声地注视着燕婉的一举一动。
大殿正中即是太子,他戴九缝皮弁,金缝上各缀五彩玉珠九颗,穿绛纱袍,并有大绶大带等,持玉圭,悬玉佩。冠上玉簪金池,朱纮朱缨,衬得他更是庄严肃穆,贵不可言。
他身旁,站着一位正襟以待的女人——戴九翚四凤冠,着深青翟衣,其上饰以九行五彩翚翟纹,领、袖等处施红底织金云凤纹缘边,同样持玉圭,悬玉佩。女人面若冰雪,目似寒星,长眉连娟,眼角斜飞——燕婉想,她眉眼的风韵和泣血的凤凰仰起脖颈时的弧度该是一样的,然而她神情平静,庄严慈悲,把凤凰泣血的凄厉决绝尽数消融了。
燕婉俯下身去,向着台上二人行四拜礼,一揖一拜,详缓为敬,不可急迫——于是她俯下身去,带着沉重的琳琅头冠,先是双手,再是左足,再是右足,于是顿首至地。她做得战战兢兢,沉重的头冠和她的脖子较劲,繁复的冠服和她的双手双足较劲,可她什么也不能做,只能提着心吊着胆,抑制住面上痛苦惊惶的神情,揖了又拜,拜了又揖,再揖再拜——四拜毕,东宫与东宫妃受而不还,至此礼成。
燕婉站在原地,看着台上二人,她们的神情依旧,可燕婉突觉原本陌生的男人和女人变得更陌生了,或者说更遥远了——原来这就是她的君和女君呵!她看着青青赤赤的衣服,做着揖揖拜拜的动作——才发现,它们比想象中的,更有力量,一下子在燕婉和她二人之间凭空划出道遥不可及的天河,燕婉觉得自己在他们眼里、在自己眼里突然变成了渺小的一粒砂石,两轮巨大的太阳照着她,让她自惭形秽。
她想起自己信誓旦旦说过的话——不论是谁,都不能将她小小的世界撕开来——她恍然才明白,这是句多狂气天真的话。如今她站在这里,离台上二人不过几步之遥,她已然感觉到她这颗小小沙砾要被太阳照得魂飞魄散了,她头一次生出这样的恐惧。
这股恐惧在她心头投下一片阴影,久久不能消散。很多年以后,登基大典过后,她穿着冕服,呼吸着大殿里寂静的空气,不由自主想起了当年这一幕——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有一种真切的灭顶的恐惧——若说家族门楣是无时无刻不在呼吸的空气,让她难以察觉,那么这日所见的礼治秩序犹如雷霆呼啸,突如其来,以闪电之势而附万钧之力,从天灵盖压得她难以动弹。
殿上的老皇帝回想到这里,看向盘龙柱上的飞龙,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然而彼时的燕婉尚不知道未来要发生什么,她带着八分惊惶,两分茫然完成了余下的朝见礼。
行完朝见礼,燕婉也在宫人的引导下回了分给她的寝宫里,梳洗打扮并稍作歇息。她浑浑噩噩任由宫人给她换了衣服,换成相应礼制的命妇常服——今晚就是第一次“家宴”,虽称家宴,却是肃穆隆重的,自然要穿相应礼制的常服来呼应。
换好衣服后,燕婉有片刻喘息的时间,然而她只坐在镜子前,对着镜子里疲惫的女人发着呆——这很不燕婉,但燕婉累了,她没有心思在新屋子里这里摸摸那里看看,也无法小憩——一闭眼,是模糊了面庞的宫人,大殿里的金龙,和那遥不可及的君与女君。
她回想那二人,世人都叹息的兰因絮果的夫妻,“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她们是这普天下除皇帝和皇后之外,最尊贵的夫妻,帝国不能没有她们,若干年后,她们会成为天下人效仿的典范,甚至她们至死都会在一起。可如今二人——燕婉去想她们二人的神色——默契的疏离和陌生。她想起太子妃的眉眼,凌霜傲雪的眉眼,她知道这么想是逾越,但她希望这样一片雪花,不要寂寞地化在深宫里就好了。想到这里,她扯着嘴角,笑自己泥菩萨过河。
晚上的家宴,太子妃称病没出现,因此桌上只有她和马应珏二人吃饭。马应珏也换了常服,穿了红底金龙纹的衮龙袍——燕婉只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