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记忆是奇妙的定律。
多年没游泳,仍能够很快会想起身体上浮的方法。
疾病侵入身体,王福明仍然可以如鱼得水。
湿疹也是吗?
船上的日子,湿疹就像是一场对抗性顽疾。它无孔不入,刚在背上消停下去,又生在了大腿根上。
生病了,第一时间不是治疗,而是打骂。
周存无比愤怒这羸弱的身体,因染上疾病带来的不仅是身体上的麻烦,还有王福明的羞辱。
疼不能说,咳嗽要隐藏。
就连难耐的痒也要忍着。
周存留的指甲不长,贴着肉剪的。使劲怼在皮肤上面,也能留下一条浅浅的月牙印子。
也有些是在无意识的状态下产生的。
他睡觉时候迷糊间感到胳膊上的奇痒,手便下意识地开始抓挠,以缓解痒意。
不出一天时间,密布的红色疙瘩群体,布满了深浅不一的痕迹,有的疙瘩已经被抓破了,有的呈现成一个高耸的脓包。
他擦不到背上,又担心母亲知道后会在父亲那走漏风声,于是只好把膏体抹在凉席上,自己再躺上去摩擦。
这不是一个好办法。
有附着在皮肤之上的膏体,更多的是卡在了竹编凉席的缝隙里,持续地散发一股浓厚的药味。
王福明很快发现了他的端倪,于是——晒。
“湿疹,就是因为你偷懒。一个甲板上的水手,吸足了白日的阳光,不可能会长湿疹的。”
鱿鱼干的做法很原始。
需要把鱿鱼从外到内解剖,将整个身子摊开,去掉外层的黑紫色粘膜,白白净净清洗干净,挂在太阳底下曝晒。
周存是红的,和鱿鱼没什么两样。
他被固定在甲板的上方,起初还能乐观地数着甲板上的木板数量,后来无聊瞌睡,再现在脑袋重得一边倒去还得强撑着精神。
痒意被没有缓解,反而因为刺麻加重。
他甚至感觉是有虫。
多脚的节肢虫在红峦走过,被分泌出的汗液包裹住,不断地挣扎。
这和他比起来,没什么两样。
有同在船上生活的小孩来看他,细密的讥笑声伴随着空气中翻滚的热浪此起彼伏。
汗珠污染周存的眼睛,在强刺激的阳光下他只能看见闪烁着的人头,笑脸像是视觉暂留一样,升格般拖出了残影。
他舌头后缩收腹提了一口气,让喉管析出水分提供口腔,又伸出舌尖舔舐干涩的嘴唇。
讥笑声在耳边嗡嗡作响,一张张迷幻的笑脸交叠重合。
下一秒,周存在口腔中蓄出一口水,吐了出去。
尖叫声取代了笑声,黑色的影子四处逃窜,又重新回归在他的面前。
他们高举着双手,有人握着破旧的鱼竿,有人只是赤手空拳,落在了周存的大腿上。
一片一片的痛,消解了灼热的痒。
周存一动不动。
将他束缚在桅杆上的绳索,突然因为人群密集晃动有所松懈,他轻轻挣开了。
太阳由顶上变到了西方。
周存正是在想要等母亲忙完工作后,发现他的处境展开营救,还是自发离开这个地区。
底下的小孩依旧自行其是,没有发现他已经挣脱。
那时候周存已经到七八岁,这是读小学的年纪。同龄人都已经下船去读书了,独独是他依旧滞留在船上。
他占了年纪大的优势,个儿高,在小孩中间是最强壮的那个。
可王福明不受船上同事的待见,连带着其他同事说起周存也在摇头。
大人的恶意尚且能够隐藏,耳濡目染的小孩就直接□□暴露在阳光之下。
他想说话,嗓子却像吞了一杯沙土,雨水结块而生出了摩擦的阻力。
喉头滚动两下,终究是什么话。
他将绳子取下来,身体慢慢从桅杆上滑落。粗糙的木屑摩擦他的胸口,刺痛代替痒意麻痹了神经。
这下,前后都红了。
周存将绳子取下来,攥在掌心,甩在甲板上,荡起些尘土。
一堆小孩面面相觑,周存的恐吓并没有震慑到小孩,只是让他们停手罢了。
周存一把抓过领头男孩的鱼竿,又拽着男孩过来,抵在桅杆上,拿起鱼竿家在男孩的肩膀上。
擒贼擒王的事态,终于有人发现不对,四散离开了。
“你、你、你,小心我告诉我爸!”
男孩语气哆嗦,搬出父亲示威,开口时一股泡椒味从缺失的门牙里泻出来。
周五的菜谱是泡椒鱼。
母亲是祖籍在西南片区,嗜辣如命,周存这点随母。
王福明不行,沾上一片彩椒都会叫辣不停。
就这样的两个人组合成为的家庭,饭桌上基本不会出现有关于辣椒的菜式。
偶尔周存和母亲馋得慌,也只能背着王福明在别处开个辣椒罐头——不能让王福明瞧见,他会说是熏到了眼睛。
船上的菜谱固定,周一海带周二虾、周三鸡腿周四面,只有到了周五才有辣味十足的泡椒鱼。
今天因为被绑在桅杆上治疗红疹,他错过了午饭。
“嗯,告诉你爸。”
本来只是想警告一下作威作福的臭小子,现在说出威胁的话。
周存面上态度无关痛痒,不想就此输了气势。
他从桅杆上下来,王福明怎么也会教训他一顿。至于王福明会不会被男孩的爸爸教训,他不关心。
周存还想逗弄两句,没到男孩扯着嗓子哭了起来。
男孩声嘶力竭,含混不清地叫着“爸爸”,鼻涕悬停在空中,转动这脖子甩到了自己的脸上。
粘住了。
周存后退一步躲过。
男孩得了机会,气恼地从桅杆上挣脱出来,刚跑出几步,又折返回来,扯住周存手里的鱼竿,重新夺回手里。
“你等着吧,我爸教训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