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八年岁末,和硕敦恪公主薨。消息是莲珠告诉我的,她来同我告别,比我上次见到她时整整瘦了一圈。
我问:“十公主她……什么病?”
莲珠说:“同你一样。”
我不胜叹息:“必是八公主的离世对她打击太大……好好的两姊妹,都因为我……”
“你又何苦自责?你说是你害了公主,公主说是她害了你,那么到底是谁的错?事情已经发生了,自责是能让时间倒流还是能让人起死回生?”莲珠说着,落下泪来。
是啊,又有何用呢?世间没有后悔药,若有,我一定不跟九阿哥他们走,那样就不会认识胤祥,不会有后来的曲折纠葛……不,我舍不得,舍不得不认识他……倘若重来,我不会接受他的心意,更不会袒露自己的心意,就做个打扫书房的丫头,裁纸、研磨、挑灯、添香,静默相伴……
莲珠说,两位公主的灵柩由恒亲王和十四贝子分别率人马护送,一队去翁牛特,一队去科尔沁。她还说,早年蕊珠嫁在蒙古,她怕公主身边没有贴心人伺候,才不肯嫁人的,如今公主不在了,她也要去她该去的地方了。
我见她神色哀伤,生怕她想不开,赶紧劝了几句,她却坦然,说家中还有年迈双亲,蕊珠远嫁,她们又无兄弟,便由她在跟前尽孝吧。
黄昏十分,莲珠告辞,她制止了想要起身相送的我,说:“你得多躺着,好好将养,不要自苦,别钻牛角尖。”
我懂得她言下之意,挥了挥手,算作最后的告别。
胤祥好一段日子没来了,我从始有期盼,到渐渐不做妄想。我卧病在床时,花菇子时来探望,起初几次,劈头就先训我一顿,说我不真心拿她当姐妹,有事总想不起她;后来也少提旧年旧事,多说些外头的新鲜趣闻给我听。只有一回,她似是不经意地提了一嘴:“听我们家孩子他爹说,这半年来十三爷告假好几次,有一回足足半个月没上书房也不上朝议事。”我听后只淡淡地“哦”了一声,她也就没再说下去。
我在炕上从初秋窝到孟冬,初一这天,我早起梳洗齐整,换上新衣,抱着手炉在院子里踏雪迎春,虚掩着的街门被人从外向里推开,我驻足观望,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九爷过年好。”我福了福身,笑着打了招呼。
“好……很好……我早知你有今日!”后半句话,几乎从他齿缝间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
我苦笑,“是,九爷早有提醒,是我冥顽不灵。”
他上前一步,目光热切地看着我,“那如今呢?我来救你上岸,你可愿意?”
“不。”这个字轻易滑出口,像是不经任何思考。
“阿虞,你怎么就不懂……”
“九爷!”我截断了他要说的话,“您两次救我于水火,我无以为报,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再给您添麻烦,从今往后,你我便做陌路吧,或许也不会再见——”
猝不及防,我撞进他的怀中,被紧紧搂住,不得回圜。
而这个画面,不偏不倚地落在刚刚一脚迈过门槛的胤祥眼中。
误会自然是要误会的,兄弟俩以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在雪地里打了一架,与胤祥同来的十四阿哥从旁拉架,也挨了几拳误伤。兄弟三个扭作一团,像是在为什么不得了的事情非要分个上下,十四阿哥朝我喊:“阿虞!快让他们别打了!怎么回事儿啊这是?!”
“怎么回事儿?”我自言自语道:“不是红颜的祸水罢了……”
这场简单粗暴的打斗终止与我简单粗暴的一声吼,没有任何内容,他们却同时收了手。我走到胤祥跟前,端端正正地道了个万福,说:“奴才有一事瞒了十三爷许多年,今日便坦白了吧。”
“阿虞!”
“阿虞……”
九阿哥和十四阿哥异口同声。
“两位爷有话说?请先让奴才把话说完吧。”我笑着,继续说:“十三爷可还记得陶春?爷是因为什么把他打发走的?奴才同他是一样的身份,只不过主子为掩人耳目,假九爷、十爷之手把奴才挑进十三阿哥府,而陶春晚一步进来而已。”
胤祥双拳紧握,脸色铁青,额头青筋暴起,太阳穴突突地跳。“我不信。”他说。
“信不信由你,想要怎样处罚也由你,奴才悉听尊便。”说完,径自走回屋子,将纷繁的过往阻隔于门外。我靠在门上,缓缓滑坐在地,捂着嘴,任悲伤横流。
当晚,我带着多年的积蓄和几身衣服离开了北郊小院,我知道胤祥不会拿我怎样,他会气愤、会为自己的情意错付而懊恼,可他终究不会忍心为难于我。我在鹅毛般飘洒的雪夜里寻找未来的方向,奈何雪太大、风太疾,前途尚未明朗,来时的脚印已被覆盖无踪。我在齐膝深的雪地里踽踽独行,不知身在何方,终是在晨光熹微时分,晕倒在一个小门前。
说不清是巧合还是天意作弄,我晕倒的地方正是雍亲王府的东角门,而后我被早起往外泼水的厨子老王用一盆刷锅水浇了个透心凉,再然后,被钮祜禄景澜救起,康复后,就在她住的偏院里侍候左右。
我本是不愿留下来的,景澜对我有恩,可这府里还有一个几次欲除我而后快的乌拉那拉氏呢。景澜像是知道我的顾虑,拉着我就去给正房见了礼,说要留我在身边伺候。那拉氏眼睛睁得溜圆,一副白日撞鬼的表情,按她们的计划,我此时应该在山海关外漠南草原,或是已经殉主而去了吧。
景澜道:“姐姐可知,十四爷大婚那晚,将我从荷花池救起的人就是阿虞!此番缘分不浅,当日救命之恩终得报偿了。”
那拉氏啜了口茶,阴阳怪气地说:“妹妹可得多张一双眼,别做那东郭先生才是。”
景澜微微一笑,“姐姐,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啊。”
那拉氏一时气噎,还没想好怎么反击,雍亲王已经进得屋来。景澜忙迎上去,道了安,将他的官帽、朝珠接了交到小丫鬟手里,然后亲自服侍他净手,又端上茶盏。一系列动作自然流畅,不着痕迹地把主母晾在一边。我偷眼看着,只觉得心情大爽。
简单问过缘由,雍亲王沉吟片刻,直接略过那拉氏期盼的目光,看着景澜说:“你喜欢便好。”又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