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德!”还是我先喊出他的名字,他虽先一步认出了我,却着实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阿虞,我叫阿虞。”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哎,阿虞。”不知为何,他的脸又红了,不自然地搓着手,好像话到嘴边却不知如何出口。
他想问的,应该是我们被抓紧翊坤宫那天发生了什么?我为什么要让他向十三阿哥转达那样的话?而我却只字不想再提,便有意岔开话题,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他说:“俺就是藁城人啊!阿,阿虞,你怎么……”
“我是来给我的养母迁坟的。”我说。
“养母?是不是姓刘?大家都叫她‘玉婶’?”他有些激动地问。
我诧异非常,“你怎么知道?”
刘大德感激涕零地拜谢了天地,又不住口地谢我,好不容易心情平复了一些,才将事由原委一点点讲清楚。原来刘大德是玉婶娘家的侄子,逃荒那年被人群冲散了,后来玉婶收养了我,住到了京郊的镇子上,便彻底与老家人断了联系。后来有一年胤祥随扈巡幸塞外归来,途径藁城,想起我是藁城人,便特意在此耽搁了一日,想替我寻寻老家是否还有亲人,也就是这一回,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人相识了。后来详聊才知,我的养母玉婶就是刘大德的亲姑姑,而早在几年前,玉婶就殒命深渊,尸骨无存了。再后来,胤祥在制定那次“偷渡”计划时,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老实巴交的瓜农刘大德,于是才有了后来发生的那些事。
刘大德说完,又问我:“你咋自己来的?十三爷没陪你一起来?”
我无意与他解释许多,便说:“让你带给他的话起作用了,我俩现在不在一起了。”
他听完一声叹息,“‘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我这不是造孽嘛。”
我说:“哪能怪你?我是乡野孤女,他是天潢贵胄,好比一颗金豆子埋进黄土地,根本就结不出果来。”
“阿虞啊,那你现在……”他嘴慢,没等问完,与我同行的两个人已经在催促我赶路了。
我一边上车,一边对他说:“我现在在雍王府当差,表哥以后有机会进京,记得来找我。”车轮滚动,我冲刘大德挥手,他却站在马蹄扬起的浑黄尘土里,久久不曾离去。
许是刘大德的话触动了我,许是简单的一时兴起,回到京城地界,我让他们从北门进城,这样就能“恰巧”经过从前我住的那座小院。我让其他人在路边等着,借口去附近的主家要碗水喝,独自一人走到了熟悉的院落门口。
街门没关,我却不敢贸然进去,四五年没来,不知是否已经易主,于是我屈指敲了几下门,等了一会儿没人应,便提裾走了进去。院子里干净整洁,不像是荒废的样子,我边往里走边问:“有人在吗?我是路过的,口渴了想……”我突然忘了要说什么,就那么直愣愣地看着从屋里走出来的人,而他也一瞬不瞬地盯着我,两人就这样凝固在空气中,像隔了一条银河的那么远。
他清减了一些,五官愈显分明,面色较从前更为白皙,却少了一抹健康的红润,反倒透出些许病态。
“你——”
“你——”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戛然停住。他走下台阶,就那么波澜不惊地站离我不足一臂远的距离,长身玉立,依旧散发着一种令我欲罢不能的磁场。相形之下,我的窘迫无所遁藏,有些语无伦次地解释道:“我,我去了趟藁城,回来,回来路过……我就想看看这家有没有人住,没别的意思……我……”我揪着手指,突然想起刚才想说的话:“你看起来气色不大好,是不是太累了?”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在心里暗骂自己没出息。
“啊,上个月生了一次小病,已经好了,多谢关心。”他答道,语气坦然,像是跟一个并不相熟的普通朋友说话,客气而疏离。
“无碍就好。”我只觉得胸口发闷,片刻也不能多留,便急着作别:“那,那我先走了,你……保重。”
“阿虞!”他在我转身的瞬间叫住我,“你过得可好?不见我、没有我打扰,你过得可好?”
我没有回头,仿佛一回头就前功尽弃了,一回头就又会回到当年——奋力爱着对方,却又无法彼此保全。如今这样很好,不见,怀念,萦绕于心的皆是美好。
“我很好,你放心。”说完这六个字,我逃也似的跑出门,却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永远遗落在了那方院落。
那是康熙一朝,我和胤祥的最后一次见面。
康熙五十一年,随着太子二次被废并终身圈禁毓庆宫,夺嫡战争进入白热化阶段,就连一向韬光养晦的雍亲王也开始频繁地密会大臣、拉拢亲贵以壮大势力。作为当仁不让的拥护者,胤祥来雍王府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只不过大概彼此都刻意避让,所以在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空间里,我们十年也未谋一面。
另一面,听说八贝勒和呼声也极高,但一来皇帝对其早有忌惮,二来他行事高调,夺嫡之心昭然,反倒使得很多明哲保身惯了的老臣们不敢与之走得太近了。几年中,八贝勒屡遭斥责,可谓是在他爹眼里揉了沙,干啥啥不对。到五十七年十月,十四贝子被任命为抚远大将军,受封“大将军王”,率兵进驻青海,支援西藏拉藏汗,讨伐准格尔部首领策妄阿拉布坦。自此,原本的“八爷党”风向骤变,一夕之间转为支持和拥戴看似前途更为光明十四贝子了。十二月,皇帝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誓师仪式,准其“用正黄旗之纛,照依王纛式样”以天子亲征规格出征,并亲自将西征雄师送出德胜门。这样一来,久居庙堂、善察局势的“老油条”们仿佛都在十四贝子身上嗅到了王者气息,纷纷将宝押在这个刚过而立之年的年轻皇子身上。
我是断断续续从与景澜的闲聊中汇集起这些信息的,加之从前的一些了解,将当前的局势拼出个大概模样。而景澜之的消息来源,大概是夫妻的房中私语。雍王偏宠年遐龄的女儿,是亲贵圈里出名的;但王爷更偏爱澜福晋,则是王府里心照不宣的事实。我想,雍亲王对年氏的宠,多少参杂了要借此笼络其父兄的因素,相对而言,他与景澜的感情就单纯许多,出于对美好容颜的喜爱,出于对温柔乡的依恋,毕竟钮祜禄凌柱只是个司管礼仪性事务的小官,并不像年氏父子那样手握兵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