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又近黄昏,雨水还没有消停,浸得院子里的老井,漫出一圈圈的涟漪。 官军的追捕,并不算结束。还有七八个官差,不时在青石巷里谨慎走动。昨天晌午的时候,还进陈家搜了一轮。 大佬们的棋盘博弈还在继续,小屁民的生活,也得继续。 不远处的厨灶,熬着的米粥,热气弥漫在雨雾中。一直湿漉的野猫,爬在院子墙上,正贪婪地靠近厨灶。却不曾想,一下子又炸了毛,惊叫两声,迅速往外墙下跳去。 坐在屋檐下的陈景,匆忙回过头。 “东家,主母,有个老儿在扒门!”刑小九的声音,一下子响彻起来。 …… “怕你们遭祸,我就不入屋了。” 陈家院外,如刑小九所说,此时,一个浑身都是血水的老人,正用柴棒撑着身子,抖个不停。 “东家,他中刀了。先前那些官军,莫不是在追他?” 陈景走到院门前,终于看得清楚。面前的老人,正是城东夫子冯长,算是陈家旧交。身子上下还黏着不少湿草,先前的时候,可能躲在了一个极隐蔽的地方。 前两日,冯长儿子被杀,听说还被枭了首级,悬在城门示众。 “可否给一口吃食,我饿坏了。”老夫子颤声开口,一边还不断环顾左右。 “稍等。” 陈景转身去捞米粥,闻声而来的宋钰,也解下了钱袋,倒了一把碎银,走入雨中递给了冯长。 “你们俩小时读书,我还教过几日——” 陈景捧来木碗。 说话的冯长,迅速收了声音,顾不得米粥烫嘴,直接端了起来,往嘴里灌了进去。 约莫是吃得太急,冯长脸色涨红,却忍住了喉头的咳嗽,冲着陈景和宋钰,一个躬身长揖。 “冯夫子,值得么。”陈景问。 “值得。这些事情我做了,才会有人跟着做。先人不行路,后人不会循着走。我也知道会被问斩,会判流放,但不管在哪里,老夫抬头看天之时,都将问心无愧。” “敬先生。”陈景平静施礼。 冯长脏兮的脸上,难得露出了笑容,看了看陈景,才重新在雨中,踉踉跄跄跑了起来。 天色越发昏暗,再加上雨水的湿雾,伸手不见五指。唯有远去的细碎脚步声,仿佛踩踏在陈景的胸口上。 “小九,关门吧。” 陈景揉着眉心,重新坐在了屋檐下。隐约间他觉得,冯夫子敢暴露,或许已经生了死志。 宋钰也走了回来,坐在陈景身边,目光有些失神,不知在想什么。 “东家,东家。” 跑回来的刑小九,忽然将一个物件,递到了陈景手里。湿漉漉的,还有些黏手。 等陈景看清,才发现是一个精致木盒。木盒上有刚化开的血迹。 “哪儿来的?” “我要关门之时,便一下子见着了。” 陈景犹豫着,又想起了冯长离开时的笑容,一下子便明白了。只是这冯长,为何偏偏要来找他。 在现今的情况下,这东西无异于烫手山芋。 “爹去世那一年,冯夫子给我们这对孤儿,偷偷留了三两银子,让我们活了下去。人之有德于我,不可忘也。”宋钰说。 陈景想了想,将木盒收入怀里。 …… 两日的时间,裹着平安镇的浓浓乌云,终于慢慢散去。浸街的雨水,在一场阳光之后,顺着一道道的沟渠消失不见。 青石巷的青石路上,再嗅不到半丁的血腥气。 “宋钰,我出门了。” 走出院子,陈景舒服地呼了口气,这几日的雨水,快把人泡得发霉了。 “东家去哪?开铺吗?”刑小九别好了刀,也急忙跟了上来。 “那铺子……先放着吧。” 琉璃珠的生意,再肆无忌惮地做下去,必然要招来祸事。 “去北城门。” 寻了马车,陈景一路心事重重。不仅是为了冯长送来的木盒,在心底里,更有一种莫名的担心。 冯长留下的木盒,他已经藏了起来。庆幸那会是雨雾弥漫,又是黑夜,并没有被人发现。可不管怎样,这都是一件危险至极的事情。但如宋钰所说,冯长对他们,多少有一份恩义在。 能冒着暴露,临死相托,可见这个木盒的分量。 到了城北,马车刚停下,刑小九已经自告奋勇,往前打听去了。约在半个时辰后回来,见着了茶摊旁的陈景,一下子落了泪。 “东家,问了,都问了……冯夫子一家九口,都被砍了头。那被割下的脑袋,都悬在城门上。” “冯夫子也死了?” “那日雨夜,他跑出青石巷,跑入最大的酒楼,题了一首血诗,然后官军就来了。东家,他去之前吃了一碗米粥,不算饿死鬼了。” “不算。”陈景垂下头。约有片刻,才重新站了起来,带着刑小九,走到人群拥挤的北城门前。 刑小九抬着刀柄,将堵路的几个泼皮推开。 在周围幸灾乐祸的声音中,陈景抬头往前,一下子就看见,在城门下悬着的几颗头颅。 悬在最中间的,依稀能辨认是冯夫子的轮廓,被人剐了眼睛,连鼻子也削了。整颗脑袋被一根麻绳悬着,有风吹来,麻绳跟着晃,脑袋也跟着晃,围观的人群,也有许多跟着窃笑起来。 “东家,他们要争什么。”刑小九也声音难过。 “有些东西,是要有人去争的。” 陈景转过了身,顺手将一个吹哨助兴的泼皮,推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