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篷之下,两张旧敝素面木几,几方藤编蒲席,布衣裙钗女子于案前膝坐,焚香点烛,一时风裹陌上浮尘,正是春到荼蘼。她一手浅握成穹顶状,护着那烛火,不至熄灭。近处一片片无人看顾的井田,已是草木杂处,萧索寥落。
有歌曰: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如今这光景,新朝虽立,然民生休养未几,朝代更迭时的重创还未缓和,南境各处又是风波不断。人只道新政布天下,食粮不满仓,民生总是多艰。
这女子身段尚在妙龄,做事倒十分泼辣,神情间有种过尽千帆后不泯的纯真,似是世事洞明仍练达,令人觉得春风不远,人事或还有回寰。
草庐外,正是代郡窦氏族葬之地,依五音之法,错落整饬。虽是族灭而亡,这墓群倒仍有世族礼法之端庄气势。
自前朝末年窦氏窦宪忤逆圣意,坐法族灭后,往来代谢,已未有太多人记取这曾经的外戚望族。
那女子在庐篷间供奉完飨食后,又径入墓地,在窦初云和窦宪的墓碑上擦拭涤净,又为冢上青柏修剪枝蔓。
这对父子为李朝躬耕一世,死后却无一缀名虚位,碑上只一孤零零的名字用魏碑写就,骨质洞达,血肉峻美。碑身广阔,字却罕小,更氤氲出一股怆然。
史书上或已不会有他们的名讳行迹,只剩这石质的碑刻可做个亘古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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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缪玄昭和湘儿从陵邑中亡走,回彭城已是不能,她料想无法在缪氏祖宅中隐藏身份,也就无法护住自己和母亲。那提食盒本就是想让母亲断了念想,未能送出,缪玄昭倒也有过一丝庆幸。将来的事,谁又说得准呢?
左支右绌间,她忽然想去代郡看看。
窦氏于她曾是灰白童年里的一抹鲜色。窦初云到长安述职时便想着各种法子,寻百般由头带她出府观览,散心解闷,那时,他捏着缪玄昭还未长成的幼圆鼻脊,告诉他一众受邀的男女只是带她出来的幌子。窦伯父若是休沐路经彭城,常挑拣些诗书带去缪宅。有时还检查她功课,不免讲学一番,受益自是颇多。可她竟从未去过燕赵之地,终成一桩憾事。
于是,她便一路颠沛,先于代郡落脚。
燕山对古刹,代郡隐城楼。古城曾经高耸之门墙,已是铁骑踏破,甍瓦颓唐。
寻着乡里老叟指的路,他们找到了窦氏之归宿。缪玄昭于此祭扫守墓,已有两三月的光景。
阡陌间,远处一落髻素衣的小娘子自乡道上正疾行而来,东倒西歪步于垄上,好生迷糊。
老默在一畔不吭一声,只默默将修剪下的柏枝移到新发的树桠下拢作新肥。
“小姐,那初云少爷是什么样的人?”老默是玄昭入宫时的陪侍,未曾见过窦初云。
“是个极好的人,好到,我难用言语去形容。老默,你就别为难我了。”缪玄昭坦然一笑,此间已是云淡风轻不着意,心有天地宽。
她要往远处瞧瞧了,否则怎对得起这些人曾经于她置身谷底之时的回顾。
那小娘子终于跑到近前,喘个不停,忙压下纷飞的裙摆。
“湘儿,如今都宿在乡野间了,怎么还似从前在宫里那般莽撞。天高皇帝远,究竟何事能让你如此挂心?”缪玄昭用巾子揩了揩湘儿额间的香汗,又绾起她耳边乱遭的鬓发。
“小姐,适才我与乡上庄子里的女娘们一齐使那机杼解闷儿,她们说近来有传言前朝宫闱间仍有余孽未清扫,想是四处逃窜,要危及国本,那新皇正着人四处追查。咱们是不是得留心些为好。”
缪玄昭漠然。逃,在这北霁境内又能逃到几时。
“如此下去却也不是办法,不如亡走他乡,再也不返回这北霁境内,才有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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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容易装的缪玄昭带着老默、湘儿,想在桑麻成熟之时抵达北霁最南境。
从国之北壤到南疆,亦是从河湟之地到湖泊千乡,风光是移步换景,可一路但见流民往来,让缪玄昭心惊。有人自中原向江左去,取道郑洛之地,终是不愿与胡族为伍,愿辟千里离旧壤。
郑洛之道,最南之驿。
“阿翁,你为何孤零零愿往江东去,百年之后,如何魂归,到时岂不成了无人看管的野鬼?”湘儿不解,口无遮拦地问那同席而坐,褒衣博带的老叟,他身形甚是羸弱,仪态却丝毫不乱。缪玄昭在对间只剜了湘儿一眼,方才遏住语势。
这是南北交界地带最后一站转驿之处,不远即是去国关卡。
往东去是江左,往南去是襄城,皆是南北不沾,暗流混杂之地。——北霁和南樾难啃下的硬骨头。
“小姑娘,北霁不是老叟家乡。颂风雅之诗,经史之集处,方是吾乡。”
“何为风雅之诗?”湘儿又问。
“民之心淳善餍足,掌权者允执阙中,即为风雅。”
听闻这话,缪玄昭觉得妙极,若是上位者诡诈偏执,其领首之下,又何来风雅。
那老叟言毕,便动身而行,略一垂首,已示别过。如那仙道中人,去留无痕,只留下些谶语谜团。
这家国之事已是前尘,她如今只想偏安一隅,过好自己的日子,看顾好她在乎的人。
毕竟,她曾被迫凫水于权力的汪洋中,几近溺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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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境,襄城。
这襄城自前朝末年便豪强林立,天家鞭长莫及,边镇各方起势争夺,早早的便被军屯之主囊括成势力范围,偏安于这环山凹水之当心,倒像一围城之国。
改朝换代后,不愿顺归新朝的士家侨民便南厝于襄城、江左一带,携带些赋诗雅集之风气,倒令此间颇似那世外桃源。
自顺利出北霁国界之后,便是一个又一个的难题。
缪玄昭自长安城逃跑之时,与湘儿匆忙间未携钱财。只老默轩车里素来藏匿了些应急的,如今南渡多时,所剩微薄,饶是襄城比那一路上的北霁都要繁华,倒着实无用,只能干看着。
只与那穷巷里乞儿共簇一处,竟连客栈都住不起了。
“小姐,再这么下去,今晚的吃食都要没了。”湘儿身上穿着的是代郡乡下庄子里的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