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到汴京的航程通常在七至十天左右,但因天寒地冻,又在途中遇到江盗,耽搁了几天。此次上汴京,就多费了些时日。
江水悠悠,越向北驶,雾蒙的天色就越透亮。雪停了,江上雾气渐散,水面清亮,依稀可见薄薄的碎冰在漂浮。
如此景致,使人心旷神怡,对日渐焦虑的如尘来说,很是受用。
故而,每日得闲,她总要和沉烟在船头甲板上小坐,烹茶煮酒,疏解心里的忐忑和担忧。
旁的,皆与登船时无异,独有一事,不大相同。船上来了个不速之客,是唯一的变数。
——顾无烬,也同船而行。
那日,她前脚才离了驿馆的招待厅,后脚,顾无烬就带着下属,慢条斯理地走了进去。不仅兀自入座了,还要茶要菓,比裴槐序还摆谱,把众人皆惊了一惊。
裴槐序认得他,二人关系似乎还不错,自是笑着起身相迎。也是在那时,她才知道,他口中所说的父亲做的小官,竟是正一品的庆国公。
而他的母亲,是深受当今圣人恩宠的清宁郡主,背后倚靠的是梁王这棵大树。因为母家的荣宠,其父未曾纳妾,顾无烬便成了家中独子。
他无意间提起的,与裴旻时同窗所读的资善堂。她后来在京中长了些见识,才知道那是专为皇子、宗亲所设的就读之所。
可见,以他的身份,她用“屈尊”,并没用错。
如尘坐在船头甲板上,托着腮,望着白茫茫的天。远处小山重叠,缥缈如烟。她叹了口气,感觉有些不安。
时至今日,临近天子城边,她才有了些实感,意识到自己这一脚迈得太大了,大到仿佛翻越到了另一个世界。
那个世界,对过惯了苦日子的她来说,宛若仙境。自从离开扬州,她随随便便遇到的人物,都是非富即贵。随便哪一个,在从前,都能搅得她的人生天翻地覆。
“马上就要到汴京了,你怎么反而长吁短叹的,不高兴?”如尘正在出神,抬眸看见顾无烬穿着一袭白色长袍,立于近前。
他整了整宽袖,自作主张地上座了。沉烟愣了愣,忙起身让座,给他多加了个绸面软垫子,还像模像样地洗杯换盏,倒茶煮酒。
沉烟张罗了起来,差点带起了如尘旧日的习惯。她刚想起身干活,侍立近旁温酒。猛然间,想起自己早已不是扬州城沈府的那个小丫鬟了。
她及时止住,微微颔首,让酒道:“顾公子,你不去和二哥哥他们饮宴作乐,怎反倒来取笑我是吁了叹了的。”
自那日相见后,得知顾无烬也要回京,裴槐序便相邀他同船而行。为了款待顾无烬,在楚州停留时,裴槐序专门买了一队乐工舞女,三天两头便在船上设宴。
今日是在船上的最后一日,自然少不了一番觥筹交错。
“你二哥他们都醉了,各自回房歇息了。”顾无烬执杯的手在嘴边顿了顿,笑道,“我出来醒醒酒。不想撞见你也在这里,就多了几句嘴。如有得罪,切莫见怪。”
如尘心里清楚,他们多半是借着酒醉,就顺势和歌伎们回房睡了。
这些有头脸的公子哥,小小年纪,便颇谙狎妓治游之道。这也是她不便同席的原因。
其他人如此,她不觉得奇怪。奇怪的是,这个顾无烬,竟如此志行高洁,不为女色所动?
见她沉默无语,顾无烬喝了几杯茶,疑惑问道:“怎么不说话?打扰你清静了?”
如尘眼睛顿时弯成倒悬的月牙,举杯回道:“没有,我方才只是在想,该怎样才能答谢公子的救命之恩。自那日别后,虽在船上偶见,但为避嫌终究不能尽兴。今日既有机会,我可得好好敬你几杯。”
说完,如尘侧脸对沉烟使了眼色,对方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自去准备下酒菜了。
没有人不喜欢被人捧着说话,顾无烬也不例外。
听了这话,他醉意微醺地笑了笑,嘴上说着自己出来是醒酒的,喝不下了,但只要如尘给他敬酒,他仍旧会喝。
几轮下来,顾无烬仍旧只是微醺,如尘却有些脸红耳热,晕晕乎乎的了。
“顾公子在外游历,怎么突然回京了?”如尘轻轻砸了咂嘴,随便捡了些话聊。
顾无烬反手撑着腮,笑着看她,回道:“临近年关,家母挂念,不得不回。再者,也有件要紧的事得回去处理。”
如尘眼皮微沉:“什么事这样着急?”
“退婚。”顾无烬吐出了两个字。
“嗯?”她眼睛眨了眨,笑靥上脸:“这是哪家的姑娘这么没福气?”
顾无烬垂眸不语,只是喝酒。
半晌,他才回道:“既然注定没结果,就不提出来平白给人家惹是非了。”
“你还真是……”如尘脑子昏沉,一时想不出适宜的话来,便抻直了手,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惹得顾无烬爽朗一笑。
她向来谨慎持重,唯有醉酒以后,才显露稍许少女情态。
此时天色渐晚,江上寒意愈重,本就微微泛红的脸颊,被这冷意一激,更是红得有些发烫起来。
忽而一股冰冷的江风袭来,擦过她的鼻尖,她禁不住打了一个轻小的喷嚏。
渐渐地,困意席卷上来,如尘咂了咂嘴,默默趴在了案几上。
顾无烬在对面清楚地看了全程,嘴角不自觉地扬了扬,笑道:
“还以为你多能喝呢,一个劲儿地灌我,结果这么快就不行了。”
这江风还是冷的,他看到她身旁放了一领烟青色的斗篷,便起身走到她身前,欲给她披上。
“顾公子。”沉烟这时已准备好酒菜回来了,看到这一幕,忙叫住了他。
顾无烬便收回了拿斗篷的手,只说了两个字“你来”,便默默回了席位。
举杯饮酒,虎口处忽而感到一丝冰凉,抬头方见,方才渐渐灰淡的天际,飘起了细细的雪。
如尘的后脖颈也被这雪水冰了一冰,渐渐清醒了些,抬起迷蒙的双眼,看到顾无烬仍坐在对面,一对温默的眸子,亲切又疏离地看着她。
沉烟没提刚才的事,只是默默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