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将阑,淅淅沥沥从莲花状的底座泄了出来。彼时已入人定,夹道上忽传一阵踢踏步声,凛凛夜风吹起步辇上的月兰澜纱帐,露出一张清冷鲜焕的好面庞。
仁寿宫檐下吊着一排羊角琉璃灯,落在青砖上淡成零星波澜。婉仪踏着一地婆娑,步伐匆匆走了进去。
宫人走上前为她揭下头上的兜帽,她说不必:“母后可一切安好?怎么忽然深夜传召?”
宫人插手行礼,只沉默地摇头:“奴才不知。”
婉仪心急如焚,拂袖快步走了进去,不妨瞧见皇太后坐在正堂内的高座上,神色怔怔地盯着案上的一个锦盒,连她走进来也恍然未觉似的。
婉仪见皇太后面色红润,不像有急症之兆,暂且放下心来,轻声唤道:“娘,唤我来是有何事?”
皇太后像是大梦初醒一般,慢腾腾地扭过头来看她:“呀,婉婉来了?”
顿了顿,她声线涩涩:“你如今…长大了…有些事也该知晓了……”
婉仪见母亲反应不同以往,更有些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凝神静听。
“婉婉,你不是慕容家的血脉。”皇太后第一句就如滚滚平地惊雷,炸的她神色恍惚,脚下趔趄,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
婉仪哑了嗓子,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仿徨来,仍逃避似的微微别开脸,强作欢笑道:“娘在说些什么,我竟是听不懂了。”
“你爹留了份遗旨给皇帝,你看过,便什么都知晓了。”
她从皇太后手里接过圣旨,越看心中越是如万箭穿凿般鲜血淋漓。到了最后,无数泪水纷至沓来,在明黄绢布面上晕染成大小不一的斑点,如同疾雨过后破碎一地的缤纷,光瞧着就足以让人心怀不忍。
原来她的生父早在她未出世之时便溘然长逝;原来对她那样宠爱万分的爹,竟然不是她的亲生父亲;原来她不是慕容氏的娇女,如果不是那场叛乱,她可能此生都无缘踏上这王朝的土地。
原来,大哥哥竟然与她毫无半点血缘关系;而现在,自己竟然因为贵命之说要嫁给他了。
“爹为何要下这样的旨意?让…皇上娶我?这究竟将我置于何地?娘其实是知道的对么?连你也一起欺骗我么?”
她泪眼朦胧地将遗旨扔在地上,像是对一切猝不及防安排的反叛。黄粱一梦终有醒时,许是上天觉得她过去的十八年太过招摇,而今一朝倾颓,报应也随之而来。
皇太后显然也很难过,眼角新生的皱纹无法舒展,反而愈发紧簇。
皇太后将她拉进自己怀里,流泪道:“婉婉,我原先也不知先帝竟存了这样的心思,可如今想来,他还是一心为我们娘俩着想啊!蒙兀儿近年与大冶往来频繁,你相貌又极肖你生父,若是嫁给旁人日后被蒙兀儿旧人认了出来,岂不是要有性命之忧!与其嫁给旁人担心受怕,不若嫁给皇上,他自是天底下第一能护住你的人。”
婉仪惨然牵了牵嘴角,“蒙兀儿与大冶相距何其之远,况且又是陈年旧事,于我怎么会有性命之忧?为了这一点的可能,便要葬送我的幸福么?”
“婉婉,你不知道。我和你生父当年逃至大冶,不单单只是为了保护你,还为了寻找我的胞弟,也就是你嫡亲舅舅,助他回去夺位。”
婉仪闻言惊讶的几乎忘记了流泪,居然自己还有个嫡亲舅舅流落大冶?
皇太后望着婉仪的眼睛,将那先帝在遗旨中未曾谈及的秘辛,也一并坦露了出来。
“如今的蒙兀儿汗生母出身卑贱,本无资格当蒙兀儿汗,应由你舅舅继承。可当年事发不久前你舅舅来大冶游学时不知所踪,所以才有蒙兀儿汗趁机叛乱夺权。如今他仍然不死心,常遣商队打着经商的旗号来大冶寻人,实则是为寻找一道虎符,此符可诏令蒙兀儿军,顺带将你舅舅斩草除根以绝心头之患。这虎符有一半在我这里,我如今将它交付于你,你定要好生保管。当初父王将虎符一分为二,交与我姐弟二人。若有人拿出另一半,他就是你的亲舅舅!你若嫁给皇上,不但能保住你,或许有朝一日还能保住你舅舅,助他回国夺位。所以婉婉,娘就厚颜求你这一回,好么?”
皇太后边说边从贴身囊袋里拿出虎符递到她手里,婉仪从小到大都看见这囊袋在皇太后身上形影不离,没想到里面竟然装了这样重要的一个物件。
虎符不大,由纯铁打造,烛光下泛着冰冷的光。上面刻着一只张牙舞爪的老虎,望之教人心生畏然。
见母后如此郑重,婉仪自然也不敢轻慢。只略略看了几眼,将虎符收进贴身的荷包里面。到底是年轻姑娘,从未经历过重大的坎坷,不会知道这虎符背后承载着怎样的重担。
皇太后也无意让她承担太多,人这一辈子,有几时不在负重前行?有时候知道的越少,反而越能无忧。
皇太后其实明白胞弟怕是凶多吉少,兴复蒙兀儿基业多半无望。她虽然是王女,可到底被浩劫磨弯了脊梁,只希望婉仪能够保存好虎符,让她大哥至死都活在名不正言不顺的阴影里,眼下最关心的还是儿女事。
皇帝单只派人送来圣旨和口谕一道,想必心里也是对此安排也很不满意吧!可她是真没想到先帝竟为婉仪考虑周详至此,感动之余又感棘手——既然事情已成定局,还是早些让这两人放下芥蒂吧。
“皇上不会答应的,” 婉仪还在勉强适应将大哥哥的称呼,换成足以这拒人千里的堂皇称号,说起来仍有些别扭,“这事情说起来太过难堪,我怎么可以嫁给一个当哥哥看待的人?如今眼看还有周旋的余地,不如我这去求皇上,他政务巨万,不要给他添麻烦了。”
皇太后也知道她不情愿,可是皇帝难道情愿么?光是看他那份口谕,就足以看出他的态度。若不是因为顾及太多,先帝又拿贵命有助于社稷胁迫,想必皇帝定是第一个反对。
可如今既然已经无法更改,还是得让一方学会妥协。他和婉仪的路还很长,与其两方不让硬生生闹成僵局,不若早早的将其化解。
她存了天下母亲都为儿女的私心,既然婉仪入宫能保全自身,那她愿意促成,只要让婉仪在后宫有一席之地就足矣。
寻常人家有寻常人家的难处,天家有天家的好处,宫门一关便能自在的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