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阿爹被人害死了。”
龚程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穆九倾注意到其实他的眼睛长得很好看，但不似魏宸淞那般惊心动魄，只对上他的眼睛便难以移目。
但因为那张脸上的唇角与魏宸淞有两份相似，不禁让穆九倾心里一软。
蹲下身子，直视眼前故作神情冷漠的少年，穆九倾递给他一块帕子，
“想哭的话也不是问题，但不要叫人瞧见了，在宫里哭是大罪，幸好无痕宫冷清。”
穆九倾的吃穿用度自然也是不差的，但她不喜欢像那些后宫女子用那些华而不实的轻纱质地，用的是棉布混了些许绢丝，如此材质轻便又耐用。
上面还绣了几片青色松叶，看上去倒是没什么女儿家的模样。
这帕子还是当初林家军随她平定西疆回来，一群落了残疾的将士们被朝廷抛弃，生活无以为继之后，她便安排这些将士们的妻儿去她布庄做工，其中一人绣活特别好，后来又出了青松粮铺赈灾的事情，一名绣娘感念穆九倾的恩情，专门绣了送她的。
虽然用料普通，但是青色的松叶在精美绣工之下栩栩如生，看上去便显得极为别致。
龚程见那帕子绣得相当精美，一时间没舍得用，只是咬着牙，半晌吐了一口血出来。
“阿爹说过，男儿有泪不轻弹。”
他收了收眼泪，抬眼看了穆九倾一眼，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
毕竟这样突然哭出来，他觉得作为一个男子汉真的是很丢脸。
穆九倾不以为意，只是轻声反驳道，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可我觉得，既然是人，便有七情六欲，怎么可能没有心里难过的时候？又不是寺庙里塑了金身的神佛，笑便笑，哭便哭，很丢脸么？”
自打知道魏宸淞从小到大都没过过一个像样的童年，穆九倾就特别厌烦那些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男儿有泪不轻弹的论调。
这就和女子无才便是德一样，无论哪一种，都是对人本身最大的污蔑和打压。
大千世界，千千万万形形色色的人，怎么可能随随便便被人定义？
说到底也不知道是谁在给谁找不痛快。
她是断不吃这一套的。
龚程显然没想到她一个女子，看上去娇滴滴的，竟然这般洒脱自在，不由得一时有些惊呆抬头看着穆九倾。
她此刻神情专注望着远方，神情极为神秘莫测，像是上古时期传说中的神女。
美丽端方，又难以捉摸。
“将军，听闻再过几日就要出征了，是真的吗？”
穆九倾点点头，“是，我特意问过皇上，要了你，不知道你怕不怕上战场历练？”
毕竟，宫里再怎么吃人不吐骨头，他不是后宫那些喜欢斗得你死我活的女人，只要不犯迷糊，总不至于真的没命。
最坏的结局，做不过就是在这宫里一辈子寂寂无名而已。
但战场，那真是神佛也退让三尺的修罗之地。
人命，在战场上，比草芥都轻贱。
可是，与危险并行的，是荣华富贵、是光宗耀祖。
龚程年纪轻轻，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他想了想家中整日以泪洗面的母亲，犹豫了片刻后，坚定道，“我不怕死，只求穆将军在战场上提携我，给我崭露头角的机会！”
穆九倾挑了挑眉毛，“你愿意？”
龚程咬了咬牙，眉宇间一阵厉色，甚是不甘的模样。
“父亲一生筹谋辛劳，死后却背了乱臣贼子的骂名，也没有血脉继承他自己的姓氏，我虽然给他送了终，但终究有外人在场，只走了个过场，终究不能以儿子的身份为他立碑，如今他孤零零葬在山头的荒凉孤坟，风水也欠佳，我身为人子，实在是无用至极。”
他握紧了拳头，直到注意到手中还有穆九倾方才给他擦泪的帕子，才立刻松了手，甚至有些心虚地抬头看了穆九倾一眼，却发现穆将军似乎并没有在意自己，她仍然背对着自己，留下一个有几分萧瑟的背影。
“将军？”
他道穆九倾在出身，不想穆九倾轻轻“嗯”了一声，示意他自己有在听，随后更直言不讳，
“你是想功成名就后，好好替你父亲修个坟？”
他如今人微言轻，便是想要好好为父亲做点什么，也只能是困难重重，与其艰难凑了钱到处看人脸色做事最后结果也不一定能尽如人意，倒不如拼一个好前程，
龚程点头，也不避讳什么。
穆九倾这人，和深宫里的其他人不一样，虽然偶尔会在比武切磋时小小耍诈，但是她却有一种令人信服的气场，你就是会知晓，无论自己说了什么样的真心话，她都不会做那个搬弄是非告状的小人。
“我明白你一片孝心，不过，我只能保证我会给你机会，但不能保证你活着回来。第一，你和我不过是两面之交，甚至算不得有什么私交，第二，此次西疆北蛮的联军人多势众，又都来势汹汹，我自己也没办法保证一定能赢。”
事到如今，这一世的走向已经和上一世截然不同了。上一世，这时候西疆北蛮并没有联合，甚至是和大丰三方混战的形势。
可现在不一样了，她无法预估会发生什么。
龚程没有回答。
穆九倾终于转过身来，她的眼底写满冰冷，“到了战场上，如果你表现欠佳或犯了错误，我甚至会直接对你军法处置，更严重者，处以极刑。如是，你也愿意参军吗？”
龚程单膝跪于地面额头前倾，双手合十高举至眉心处，“求将军成全！”
这是一个标准的军姿，没有桀骜不驯，只有一心的渴望。
夜风拂过，穆九倾看向跪着纹丝不动的少年，不置可否点了点头。“明日去城郊前锋营报道，但你只能从最普通的士兵做起。”
龚程闻言，难以置信抬头看了穆九倾一眼，刚想说什么，见穆九倾神情肃穆，忽然自己也跟着一正色，挺直背脊道，“将军在上！属下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