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棠进内室向韩氏请安兼告辞,刚走到门口便见翠宝迎了出来,她后面跟着一群捧着盆壶漱盂等物的丫鬟鱼贯而出,显然是刚伺候完韩氏梳洗,这是准备要安置了。
苏棠从晌午忙到现在,只喝了半口茶,此时又渴又饿,不由得抿了抿唇,缓缓将涌上来的疲惫压下去。
翠宝忙上前问安,引着苏棠进去。
韩氏一身半旧绮罗翠羽春衫,穿着深紫色软缎撒脚长裤,发鬓松松挽在脑后,半靠在罗汉床上的软烟罗粟玉弹花枕上,腰上搭着一条百子纳福被,正由翠珠按着肩,半眯着眼似睡非睡,一副慵懒模样。
翠珠不知俯在她耳边说了什么,韩氏唇角微翘,弯着眼睛笑了起来,那笑容又明艳又狡黠,带着野性的魅惑,让人移不开眼睛。
苏棠不知多久没见母亲这样笑过了,一时顿住了脚步,看得怔住了。
听见翠宝报说苏棠来了,韩氏的笑容微僵,与翠珠同时转过头来看着她。
待她转过头来时,脸上的笑容已经散得干干净净,浮起的是苏棠见惯的另一种笑容。亲切,和蔼,客套里带着一丝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疏离。
翠珠起身问了安,又坐回去给韩氏揉肩。韩氏则调整了姿势,坐起身来面对她,以示对苏棠的看重。
苏棠规规矩矩问了安,她知道韩氏自有耳报神,只简略说了李大夫一家最后的抉择,韩氏闻言蹙眉道:“你怎么能逼着人家断亲,生生拆散人家父母子女,这是伤阴鸷的事!再说你一个姑娘家,留一个小厮在身边也不合适,这若是传扬出去,成什么体统!”
苏棠料到母亲会有话说,没料到劈头是这么一句,一时脸色都变了。
翠宝忙替韩氏描补:“太太为着姑娘的闺誉着想,这话就说的急了些。姑娘可千万别吃心。”又替苏棠解释:“那李家小郎自愿卖身为奴,是为了全他的孝道。再说他是卖身给咱们二房,又不是卖身给姑娘,太太太心急了些,想是听岔了。”
韩氏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免有些讪讪然。
苏棠笑道:“怎么会。我自然知道母亲是为了我好。李家小郎我已令人带去前院安置,日后有什么跑腿的差事,母亲尽可以使唤。时辰不早了,母亲早些安置吧,女儿就告退了。”说着深福一礼,倒退几步便要离开。
“棠儿。”韩氏忙唤住她,等苏棠真的站住了,她又不知说什么好了,忙将目光转向翠珠。
翠珠笑道:“太太不是要留姑娘用饭么?刚才还特特吩咐奴婢去厨房点了好些姑娘爱吃的菜,怎么见了姑娘反而不好意思说了?”
韩氏连连点头:“是呀是呀,都这时辰了,棠儿你留下陪阿娘一起用饭吧。”说着看向窗外,窗外细雨潇疏,已夜色四合。
早已过了平素晚食的时辰。
“母亲还没有吃饭吗?”苏棠似乎有些意外。
韩氏与翠珠对视一眼,脸上是一闪而过的尴尬:留饭不过是客套而已,这丫头怎么还当真了?
苏棠看着眼前这两张脸,一模一样的表情,一模一样的笑容,连小动作都是一模一样的。两人间的默契让苏棠有种被隔离在外的感觉。
苏棠淡淡一笑,轻声推拒了:“多谢母亲抬爱,母亲忙乱了这一日,只怕也累了,女儿就不叨扰了。母亲也好早些休憩,好好养病。明日大伯母若是来寻母亲,母亲只管推病就是。过些日子父亲就回来了,林姨娘的事母亲就不要再管了。”
“那怎么能行?万一你父亲再把林姨娘接回来怎么办?”韩氏顿时急了。
苏棠叹了口气:“母亲放心,林姨娘不会回来了。母亲还是想想,父亲回来后若是查问林姨娘小产一事,母亲怎么回话吧。”
“不是说林姨娘假孕,栽赃诬陷我么?”韩氏满脸愕然:“我还要怎么回话?”
苏棠看看自以为掩饰的很好的韩氏,又看看一脸理所当然的翠珠,压抑在心底的烦躁涌上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温声劝道:“母亲,凡事做过必有痕迹。父亲虽不大管后宅的事,他毕竟是一家之主,母亲便能确定这后宅没有父亲的眼线么?何况这次大房也被牵涉其中。大太太是官宦家出身的小姐,后宅的寻常小伎俩瞒不过她去。不管母亲这次是顺水推舟还是暗中操控,好歹现在事情已经平息了,母亲便不要再节外生枝了。”
您把我当傻子耍,当刀用,这都没关系,谁叫我是您的女儿呢。可您不能把所有人都当傻子,尤其是大伯母和我父亲。
苏棠的话在韩氏因惊愕而瞪大双眼时戛然而止,看到母亲下意识握住翠珠的手,一脸戒备看着自己,她只能闭上嘴,把剩余的话咽回去。然后规规矩矩福了一礼,规规矩矩退了出去。
翠宝跟在后面相送,几次张嘴想说点什么,又实在不知该说什么。
采月一直候在门外,见苏棠出来忙上前扶住。
“姑娘饿了吧?这里有几块点心,姑娘要不要吃一口,先垫一垫?”采月托着一方洁白的帕子,上面放着两块淡绿色的糕点。是她喜欢吃的莲茸酥。
苏棠摇摇头,她实在没有胃口。
“回去吧。”苏棠抬头看着雨雾濛濛的天,廊下的灯笼已经挂起来了,雨丝映着灯笼的光线,夜色显得分外凄清。
齐嬷嬷站在雨雾中,看着姑娘未脱稚气的小脸,有些心疼。
太太不着调,老爷没有谱,二房内宅的事务全靠姑娘撑着。小小年纪便要帮太太扫尾,偏偏太太还不与姑娘交心,待身边的丫鬟倒比待姑娘更真心些。
翠宝送苏棠出了慕竹院后,见苏棠等人走远,才回了主院。她用帕子拭了拭头上身上沾染的雨粉,想着苏棠一行凄风苦雨中提灯远去的背影,再看看卧房里锦衾被暖,香篆轻熏的温馨,心里也替苏棠委屈。
做为太太的贴身大丫鬟,她除了从中调和,也没有别的好办法。
只是自打常嬷嬷病故后,太太越来越倚重翠珠,凡事都听她调停,养得翠珠的心越发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