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散后,千鹤堂陡然安静下来。
老太太身边的祁嬷嬷引着丫鬟们退了下去,苏棠亲手给老太太奉了一杯茶。
老太太久久地注视着她,良久才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你一直以为我不喜欢你母亲。”老太太拉着苏棠坐在身侧,拍着她的手感叹:“我确实不喜欢她——不是因为她的出身,也不是因为她没再生育子嗣。而是因为她的性情——她嫁进苏家十八年了,这十八年来她没有丝毫长进,还像从前一样一派天真,现在更添了耳软心活、行为乖张的毛病。”
苏棠垂首无语。
祖母说的是事实,她无言以对。
“你小时候很像你的母亲,天真烂漫,爽朗明媚,眼中看不到一丝污垢。我初见你母亲的时候,她如你这般大,穿着大红衣裙,热烈的象一团火。你父亲昏了头,以死相逼,想把这团火困在内宅里。我苦苦相劝,俩人谁也不肯听我的话。我只得允了婚事。”
老太太苦笑着一摊手:“你母亲大约以为,我劝她离开你父亲,是觉得她配不上你父亲,是看不起她一个边塞来的野丫头。
其实,我是为着她好。
她不应该离开边塞,她在那里能自由自在的活着,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骑马就骑马,生气了就挥刀。
可是她进了咱们这内宅,能做什么呢?那些规矩就能束缚死她。
果然,她嫁进来没满月,你父亲就厌了她。她身上的劲儿也懈了,人也怠了,她再不是边塞里的那个她了。”
老太太长长地叹息着:
“男人啊,这一辈子就喜欢追逐新鲜刺激,得了手,就撂在一边了。”
“我父亲是这样,你祖父是这样,你伯父你父亲还有今天你见过的这些年轻人,都是如此。”
“你母亲这一辈子都想把你父亲的心再拢回去,想再回到他们初相识的时候。”
“整整十八年,她都没想明白一件事:想拘住一个男人的心,就像想拘住一阵风一样难。”
“她拘不住你父亲,就几次三番的向后宅的那些可怜人动手。”
“昨儿更是变本加厉,闹得连整个浣花镇都惊动了!”
“祖母,昨儿那事……”苏棠想替母亲申辩一二。
“我知道,昨儿那事是林姨娘起心不良。可若没有你母亲暗中引导,推波助澜,她一个卖身为奴的贱妾,哪来的这个胆子?”
“你又想说不是你母亲的主意,是吧?”
“纵不是她出的主意,也是她撑的腰!她耳软心活,不辨是非,听凭身边的丫鬟婆子们摆布,这就是她的错!”
“一个当家主母,一不能管理庶务,二不会教养子女,三不能管束妾室驭使奴婢,四不擅交际,就连我这里,她也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你大伯母既要中持中馈,又要管理庶务,晨昏定省从没迟误过,可你母亲呢?”
老太太有些气恼,气息都粗了几分。
苏棠有些害怕。这些年来,老太太对韩氏一向是放任自流的态度。当着她的面数落她生母的错处,这还是生平第一遭。
难道是祖母终于对母亲失去了耐心,想借着林姨娘的事处置她?
苏棠想到阿槿失踪后母亲的自暴自弃,想到父亲每次远行归来前,母亲的暴躁不安和看到新的姨娘进门后,母亲的沉寂灰败。
她猛地跪在地上,声音压的很低,但语气铿锵:
“可是祖母,母亲变成这样就全是她的错吗?先不要说林姨娘的事焉知背后没有推手。
单说这十八年来我母亲在后宅何等艰难。
父亲给了母亲承诺,却抛下她孤身一人在这后宅之中。
祖母您不喜她,父亲也不帮她,满府里多的是见人下菜碟的奴婢下仆。
您还记得我母亲第一孩子是怎么失去的吗?
那时候她可没害过任何人呀!
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是这后宅里正经的主子,还常被奚落怠慢。
我母亲她一没嫁妆二没娘家,三没有得力的奴婢侍从。她在这后宅里该有多无助。除了竖起全身的刺,她还能怎么办呢?”
为了在这后宅安稳下去,母亲好容易有了槿哥儿。
阿槿在的时候,母亲多和乐。可是槿哥儿也没了……
祖母,是我害了阿槿,是我害了母亲。您要罚就罚我吧。
我去庙里给苏氏祈福,我愿意一生吃斋念佛,再替苏家挣一座牌坊!只求祖母怜惜母亲,不要怨责母亲……“
苏棠伏在地上痛哭起来。
“你这是在怨怪我么?”老太太有些生气,也有些伤心。
她深吸一口气平顺气息,再说出的话音里便少了慈和、透着威压:“你母亲不是三岁孩童,她进府前就应该知道苏府当家二太太应当承担什么责任,付出什么代价,我也给过她两年时间让她学习和适应,可她做了什么?
——她与妾室争风吃醋,大打出手!
——挺着五个月的孕肚去外宅与人撕扯打骂,害得自己小产!
——听信小人之言与大房争锋,还想要抢中馈之权!
若非我一直包容宽纵,你以为她还能活到现在么?!”
苏棠伏在地上,额头抵在手背上,只觉得血液像要凝固般,浑身冰凉。
“孙女儿并没有怨怪之意,只求祖母垂怜,看在孙女的面上,求祖母再给母亲一次机会,孙女儿愿替母亲受罚。”
时光似乎停滞了,房间里变得极静,静得苏棠听得到自己的心跳。
她记得去年春天,大约也是暮春时节,她帮母亲处置了一个买通汤药婆子,把避孕汤药换成助孕汤药的姨娘。那姨娘性子烈,听说要被发卖出府,一头撞到桌角上,命虽保住了,三个月的胎儿却流掉了。
那次祖母也是这般坐在堂上,对她说:“你是浣花镇苏家的女儿,你的声誉关系着整个家族的荣誉。若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我就处置了你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