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前吃饭的圆桌上,爷爷突然提到,他已递上辞呈,大概等今年过去,就预备告老还乡。
“七十而致仕,老于乡里。”他如此说。
那天恰逢阿爹的生辰,全家难得聚一起吃饭。两张大桌子摆在花厅,乐师吹奏风月无边,箫声随暖风而过,脸上热噗噗的。有点热,但月色很美,大伙儿也挺高兴。厨房一个劲上菜,鲈鱼很新鲜,羊肉炖得又烂又入味,石榴籽淋上牛乳,制成冰碗,水灵灵又解渴。于是阿爹提起酒杯起身,那时爷爷就说,他跟主上提了,他想告老还乡。
大伙儿停下筷子,连乐师的小曲也停了。阿爹举杯的手都僵硬了,很久,他代替大家问了句:父亲说笑吧?
三叔与四叔想从新开的漕运上谋个闲职,已托人说了不少话。如果真的举家搬迁,谋划的差事不仅要丢,连京都的生活都要放弃,这叫他们如何忍受。
爷爷冷笑:你们两个,晒个毒日头都要发晕,还想去监工修路。想留下也可以,自己谋出路,别再指望丞相府的情面。
而阿爹的反应更大,他瞒着母亲,在五斗巷买下一间大宅,养了一位千娇百媚的外室。如今外室要生孩子,要钱又要人伺候。他怎么能搬到岐州乡下,又怎么能带女人吃苦。
爷爷依然冷笑:老二欠账房的钱,从前的一笔勾销,之后再有花销,不准以元府的名义赊账。
几个儿子都很生气。他们谋个小官做做,或者花点钱,有什么不对。老大用得难道不多。为了保住他,父亲都去求娄柱尘了。父亲就是偏心。
不欢而散。我站在空荡荡的荷花池边。仆人呆呆问,两桌菜怎么办?厨房还有汤在炖呢。
走到母亲房里,阿爹娶的外室是什么人,你怎么不问呢。
母亲笑:“怎么?你担心他不要我了。”
我气道:“当然不是。我担心没过几天,他不要人家,又要你去收拾局面。”
以前又不是没发生过。那女人一巴掌,把你的牙打掉了。你还要帮她打点回家的船。
我的几个叔伯,都是不同女人生的,可想而知,爷爷娶过多少个。兄弟之间没话讲,偶尔回家一趟,不过问候老子,再看看孩子。各房都有妻有妾,日常围在一处打牌,聊聊闲话,其实相安无事。男人的事,她们很少过问。只有二房比较特殊。也许母亲比较能干,或者爷爷偏疼她。只要阿爹在外头惹了事,人们都知道去丞相府找周娘子。
看阿爹刚才的情况,又是天雷勾地火。要是那外室真生了孩子,到时没钱给又要搬家,孩子八成要扔给母亲。
我到处找爷爷,得叫账房看着阿爹,别再给他钱了。将来无论搬去哪里,我们家禁不住这么挥霍。
推开门,爷爷在祠堂。他对着几尊牌位,微微颤颤跪拜。于是接过香,我也拜几下。看他眼角噙着泪,只好将满肚的话憋回去了。
他便说:“喜儿,满朝文武都喊我老师。其实我连儿子都没教好,一个都没教好。”
他很伤心。年纪越大,骨头越脆弱。
我动容说:“不是的。大伯多孝顺你。阿爹和几个叔叔,他们心肠都好。因为有爷爷在,大伙才过得那么舒心恣意。”
他却更伤心了,口口声声对不起祖宗。
“喜儿,爷爷更对不起你。家里几个小子,都是酒糟无赖,不会有什么成绩。去岐州倒好,叫他们收收心。倒是你,去了外面就耽误你了。我原想在京都,帮你挣个前程的。”
我困惑想,什么样的前程。刚才三叔四叔不是想搏个前程吗,你怎么不帮帮他们。
他摇摇头,不说了。
“知道你母亲受委屈了,你很不忿。喜儿,这世上人人都得受委屈。”他停顿一下,“大河一路往东,滚啊滚,为了不停下,得带走多少泥沙。心里的委屈,就是沉在底下的泥沙。”
他又带我朝几尊牌位磕头。他也受委屈了吗?
“爷爷,为何你要请辞?是因为…”我猜想,是否因为新君的缘故。
却不敢随意揣测。他摸摸我额头的刘海,又把刘海翻起。
“我家丫头是大姑娘了。”他露出笑容,“别为你父亲的事生气了。连你母亲都懒得理。多去亲戚家走走,等咱们走了,得靠你联络亲戚感情。”
所谓鹣鲽情深,大概戏文里才有。爷爷叮咛账房不准再支钱,但阿爹依然威逼去要。账房只好找到母亲。当时我在房里,就对账房说:“每房每人都有份额,他的那份用完了。再要支,就等下个月。凭他是少爷还是祖宗,都得按规矩来。”
恰好父亲在外面,他听到了,抡起瓷瓶砸过来。我的额头给砸了一下,血粘着头发,眼眶周围污糟糟的。他看我这幅模样,背手走了。母亲刚帮我清理干净,管家又进来。宫里来人请我,我以为是绿桃,后来才知道是小冰。
郭将军在门口叉腰等着,一眼看见我额头上的纱布。
我眯眼笑道:“刚才跳格子玩,摔了一跤。”
他扶我上车:“听闻到年末,丞相大人要退休了。你们要走吗?”
我点点头。看来许多人都知道了。
“小姐也要走?”他又确认一遍。
我是女儿家,自然跟着父母。
他便沉默不语。真奇怪。
对了,小冰姐姐找我干什么。
他就闷闷答:“没事,她在宫里待闷了,找人说话呢。”
宫内并不沉闷,反而热闹得很。平康王的离世,仿佛一缕青烟,未被人看清楚,就被风带走了。后宫到处堆着新土与瓦砾,载了许多花草植被,正当盛夏,一簇簇红绿交映。宫人们都忙着翻土,或者搬箱子。宫内有条蜿蜒小河,是从城外引入的活水。几个內监蹲着,沿河淘淤泥呢。这条河一路向北,就能走到琼华宫。
还未举行封后大典,小冰还是寻常女子的装扮。天气很热,她只穿单衣薄裙,发髻凌乱,趴在一张软榻上看册子。软榻上还堆有许多厚厚的簿本,走近一瞧,都是历年的宫人名册,开销记录,采供账本,还有一张后宫地图,四街五巷的走向,以及每座宫门的标注。
看来她在认真学习做皇后。想起家里那些女人,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