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十五里,家家户户彩灯高结,夹道楼宇错落,傍河春柳依依,此时天色如玉,正午的暖阳照亮一城的清澈春光。抚宁土地诞这一日,饶是普通人家也燃长明烛和红檀香,靠近土地庙的那条街,三里开外便人山人海,货郎遍处,香气四溢。
这天的庙会从日出进行到日暮,午后这段是最热闹的。此时大家都已祭拜完土地公,都聚集到土地庙前的老榕树下等着木偶戏和杂耍班子的演出,晚上才看灯会。因为土地庙也临着苦海,与对岸的伏羲祠遥遥相望,这时又恰逢立春之后万物复苏的季节,整个苦海的沿岸桃花绿柳次第盛开,始于东府土地庙,终于西端伏羲祠,别提有多美妙。
晏含山小时候在北方见过的盛大节日,左不过一些普通的市集庆典,城里大多是高大的飞虹殿宇,其中绿树繁茂,也都是为了冬日不落而种的针叶,气氛与小桥流水,百花映月的抚宁不同。
二人行至一小摊前,那一小摊在众多买卖金纸红烛的商贩之中格外显眼,地上摆着许多珍奇玩物,最奇特的是中间的一只银笼中的狸奴,碧眼金毛身形矫健,活脱脱如小豹子一样。
人们簇拥于此大抵也是因为它,他们没见过这样特别的生物,纷纷聚向摊主,谁知摊主愈发得意,才四月的乍暖还寒之际就摇着扇得意地说:“这是今日的彩头,二十珠一箭,射中水岸对面的吉祥宝玉瓶者,得此爱物!”
众人唏嘘,爆发出一阵惊叹声,这不过是一小把戏,却不值得如此的价钱,这地上除了那笼子里的狸奴值些,其他的都是女子闺中好奇的劳什子物件,哪里用得着二十珠去换。
不过晏含山算是瞠目了,能弯弓射箭的多是男子,男子自然是不感兴趣的,可土地诞这种大日子,大部分人都是结伴而行,她便听见许多娘子只要一句娇嗔,身边的男人就上赶着地去交钱了。
而这一幕幕欢天喜地、行人亦步亦趋的景象,在晏含山眼里只觉得悲哀。她望向笼子里蜷着身体的狸奴,只觉得那眼睛里全是陌生和恐惧。
她知道不论在齐国还是魏国,铜钱纹的狸奴都算是稀罕物,皇宫里也不多见,大多是夷州进贡来的,这才引得老百姓纷纷瞩目。且不说这是怎么得来的,光看它那一身瘦弱的样子,空有一身矫健的本领却委靡在昂贵的笼子里等人挑选,还不知命运如何,真叫人心疼。
陆战见众人如鸟兽群集地蜂拥来比箭,晏含山又一脸心事重重地盯着中间的那只狸奴看,他还以为她好不容易遇上心爱之物,舍不得挪眼,只得偷偷向那摊主使了个眼色。
“喜欢吗?试一试?”他递上弓柄。
晏含山疑惑地扭头看了眼陆战:“我何时说了喜欢。不会是殿下喜欢吧。”
一听“殿下”二字,他像孩童一样紧张地捂住她的小嘴,伸手比作噤声的姿势。
“那便当做是我喜欢吧。”他顺着她,又抽了一支箭羽搭在那弓上,一边扶着她的小臂,一边作挽弓之势:“骑射之术、舞刀弄枪最适合锻炼人的心性,你若始终不得痛快,就将远处的宝瓶当做敌人,动心忍性一击即中。”
晏含山的眼神随着陆战指尖执箭的方向望去,袖珍的宝瓶前正有六只来回摇荡的枣子,这些枣子摆动的速度并不一致,毫无规律可言,要想真的穿过它们射中埋在后面的宝瓶,实非常人能及的易事。
陆战引她射出去的那一箭,势如破风有七八分的巧劲儿,却也只是在那六只枣子合于一线之时,堪堪穿过了前三个。
旁人自然也看得出陆战手法娴熟,纵使这样也很难射中目标,这题明显就是耍人的,于是许多人都跟着叹息摇头离去。
不过也有几个自命不凡的贵公子,家中看起来殷实,便赌气要一掷千金。他们嫌弃陆战与晏含山挡了他们的轮次,便接连酸道:“规矩里是一人一箭,你们这算作弊,还不快滚。”
陆战平日里不多出现于集市之中,世人只知镇北王冷面银罩,总戴着面具示人,故而多不认识他。外头流言蜚语很多,也最是害人,所以他一早就学会遮蔽双目双耳,不同庸人一语。但那些家伙的嘴脸实在太丑恶,看晏含山是个弱女子,眼里就尽是轻蔑与冒犯,他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拳头,此时只差一点火星就能将他不好的脾气点燃。
习武之人,从不讲究太多是非,看不惯的就揍,他身上的野性,晏含山险些被轻薄那日,她是见过的。
她抖了抖衣袖,素手拍了拍陆战攥紧的拳,向他递了个宽慰的眼神,道:“我自己来。”
她独自挽起那把沉重的弓箭,立在身前,眼里直直盯着众多如碎片之物后的那个宝瓶,眉宇之间凝着气势,白净的指节逐渐冒出一点青色,颇有架势——是陆战一看,就知道练习过的架势。
陆战那时望着晏含山揪紧的眉头,只觉得她心里、脑子里想的,恐怕不是怎么样才能射中目标,而是……怎样才能把自己变成那支最锋利的、甚至是淬着剧毒的利箭,以不可挡的姿态,冲破敌人的身体。
正这么想着,晏含山的食指一松,箭瞬间挣脱,他们眼见着十丈之外,六枣合为一路时,那支箭穿过悬着枣子的六根细线,下一秒,瓶颈身碎,地上应声落下六滩枣泥。
陆战下意识松了一口气。再看晏含山,她已是噙着泪,许是好一会没眨眼了。
她抱着狸奴,那摊主没好气地朝陆战瘪嘴道:“拿钱来。”
陆战不知怎的,心里反而有些沾沾自喜的得意,晏含山这一举,也算在今日挣足了脸面,连刚刚路过的行人都忍不住听了碎语往人群里多看两眼。所以他二话不说掏出荷包,可好一顿摸,又让他难堪地眉头一皱。
“我今日没带钱珠。”他喉头咽了咽,又挤出几个字来,“不过有随身的银票,我可写作二十珠让你去钱庄兑。”
说罢,他掏出那张盖着私印的纸,递到那人面前。那摊主是商人气性,狐疑地举着那张票子借着日光看了许久,嘴边一直嚷嚷:“那这下,二十珠可不够,我这狸奴……”
晏含山并顾不得那老滑头说了什么,她只是盯着那张在日光下透着朱白与生黄的票纸,上面的纤维如针线一样清晰,一经一纬弯曲交错如叶之脉络,让她心头重重一沉。
她昨日反反复复摩挲着那张从栾氏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