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叟据实交代了一切。
乡民之中,难免会有心思玲珑者,试图收买里长而得到更多灾银,老叟知晓郡守对灾银发放之事甚为关心,是以不敢独自苛扣银钱,可转念间却动了旁的心思。
无从贪银两,然可收物件。
如此一来,便默许想要灾银的乡民给自己送来的各种吃食与佳酿,也就是宋朝方才于厨房所见的景象。
老叟畏畏缩缩的将实情道出,伏下身子等待座上人的判处。
定王听着此事经过,神色越发凛冽,终是在老叟话音落下时气急道:“你可知那是多少人的救命钱!”
怒火中烧间起身,行至老叟身前,指着其道:“竟因你几颗鸡蛋便没了......”
想起那位秦姓少年,定王心中微梗,可望着那双不满裂痕的双手,一时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来人,将这老叟押往郡守府,让莫郡守依照律法处置。”
“...是”
复又转身来到那两位年轻人的身边,沉声道:“你们二人家中可是已艰难到没有银钱便无法过活了?”
那两人先前听闻里长分发灾银不均,一时气盛才跑来理论,如今见人已认罪,且这二位贵人看着并非乡野粗陋之人,在他们面前说谎也恐会被揭穿,是以两人相觑后皆摇了摇头。
定王见状颔首,突然厉声道:“你们可知当街殴打他人已是触犯律法?”
两人闻声惊得连忙跪下:“小人知错了...小人只是想吓唬吓唬他...”
“吓唬?若今日你们当真伤了人,眼下便已入刑狱,你们以为用‘吓唬’二字便可搪塞?”
“小人不敢...小人知错了......”
“自己去郡守府令罚吧。”
“...是”
“慢着,”见两人瑟瑟起身,定王出声道:“苛扣你们的银钱会补偿给你们,可你们记住,切莫再鲁莽行事,有不平,当开口,然绝不可私自动手。”
“...是,小人明白了,多谢贵人。”
见众人离开,宋朝走到定王身边,开口道:“王爷,天色已晚,您也回去吧。”
定王闻声未动,抬头望了眼上空,云影藏匿于暗夜之中,一颗心亦如蒙纱一般,似是看得见,又像看不见。
“宋朝”
定王突然间开口。
“下官在。”
“...罢了,走吧。”
“......是”
两人一路无话,行至住处后,定王立着不动,宋朝便静静等着,他知晓定王有话想说,只是还未想好。
“你是不是一开始便知晓那老叟在骗我。”月影洒落,将两人的身影拖长,望着地面上那道暗色,定王开口问道。
“不是。”
宋朝否认道。
“那你为何毫不知情时便注意到了那些鸡蛋和酒?”
宋朝闻言,面上带了丝难言的苦笑:“王爷若于这乡野中多呆些时候,也会如下官一般观察到的。”
“此话何意?”
见定王自方才起便神色苦闷,宋朝知他所想,得知自己维护之人乃施恶之人,任谁都会如此,于是开口道:“下官曾见人为夺一只鸡而被断双臂,亦见过因采买货物而被砍一足,是以遇见此事,总会多想些。”
定王闻言一惊,开口问道:“竟是为这样的小事?”
“是否为小事,下官无从得知,有些人以为此事并非小事,另有些人确会因此等小事酿成大罪。”
“可王爷,这才是俗世。”看了眼沉默的定王,宋朝缓缓开口道:“这俗世里,并没有刀光剑影,战场厮杀,可这俗世中,亦能杀人于无形。”
过了良久,就在宋朝觉得只当周遭将要静止时,定王蓦然开口道:“是我错了,我轻信他人,致使善恶不分。”
“可您赏罚分明。”望着神色愧疚的定王,宋朝认真的解释道:“世间有太多事无从分辨善恶,然天下需有尺度得以丈量。论功行赏,有罪当罚,这一点,您做的很好。”
送定王离开,宋朝只身前往驿馆。
月夜疏影如故,人却非昨。
他知晓定王难以接受此事,只因自己也曾深陷囹圄,甚扰之。
成为县丞的岁月里,若说始终如一便是虚言,不堪之事并非仅存于庙堂之上,亦流转于乡野之间,今日之前,他以为自己早已习惯。
可看着定王眼中的自责与不解,宋朝心中一涩,那一刻,他便知晓,他的心中从未和解。只因他不知如何规劝,只因此事之中,众人皆有无奈。
方才在那老叟家中时,他有一瞬的恍惚,家徒四壁的屋内一片灰暗,惟有那些鸡蛋与酒香为屋中添了抹鲜红,是以该怪那位老叟吗。
可那两位年轻人又有何错,遭受不公,争取均平,该怪他们吗。
进退维谷间,宋朝满是无力,仿佛一旦涉足俗世,便觉疲惫,只想立于原地。
此时他突然很想楚夕,想楚夕能在自己身边,即便什么不说,只呆着就好,自己便能多些力量,往前再迈一些。
楚夕若在,定会笑着开口:
“宋朝,我相信你啊。”
唇角挂着笑意,抬头望了眼半遮的月亮,宋朝低声嘟囔着:“楚夕,我想你了。”
***
相较于苍梧的忙乱,昭陵就显得格外幽静。
不止是董宅,整个昭陵都像是蒙在一层纱雾之中,静的出奇,暗的可怕。
这几日董坤见楚夕安分,连日来都呆在屋内,安静的准备着嫁妆,是以也不愿一直拘着她,每日便允了她出屋一个时辰,只要求仆役紧随。
楚夕得知此事后并未有何波动,一旁的婢女有些不解,迟疑的开口道:“女公子能出屋不高兴吗?”
担心再有甘棠那样的婢女,董坤对楚夕身边之人格外上心,要求每日都着不同的婢女伺候,是以楚夕并不知晓眼前的婢女叫什么名字。
望了眼撤了锁链的屋门,楚夕出声问道:“你来府中多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