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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脉(1 / 2)

七日后,书院休沐。

燕峦起得甚早,在庭院里小坐片刻,瞅着天发愣。他坚持备考科举只为有个盼头,好让自己努力活到秋闱,甚至是来年春闱。

心里有了盼头,日子总能好过一些。

如母亲生前所说,他做什么事都不行,做什么都指望不上,他学医的天赋不足以让母亲骄傲或和蔼——靖阳长公主的那两句夸赞因此才久久萦绕,它如此珍贵,他一旦想起,心底便喜悦得冒蜜。

制香需经九道工序,仅七日时间,只够制出半盒。他自认用了十成十的诚心调制,若长公主不喜,他还可以再……

燕峦一顿,需用香料的人还未点评,他竟已想着再制,属实荒唐。

长公一时兴起,乱投了一个制香郎而已。若他无能,她大可再找,轮不到他继续效劳。

等他交付香料和岑娘子遗作,往后就不会再与长公主有所交集。

便这样想着,燕峦从香盒里取出一根线香点燃。

沉香、桂花、楠木、石菖蒲,幽微香气徐徐蔓延,多一味嫌太重,少一味则功效不足。

待线香燃尽三成,他扭身去对镜整理仪容,携上岑娘子遗作,打算出门……薄荷草便不熏了,殿下好像很厌恶这味道。

右手搭上门闸的瞬间,门外响起马驹的嘶鸣,燕峦不解地敞开道门缝,随后就瞧见一位发髻高束的妇人下了马,两人四目相对。

燕峦将门完全敞开,淡淡唤道:“姨母。”

他的姨母燕长华孤身出门,上前拍了拍侄儿①的肩头:“衔云,要往何处去?”

音方落,燕峦怀中的香盒吸引了她的注意,她继而嗅到屋中残存的香气,为此生出许多怅惘:“你调了香吗?”

“是,赠予友人。”燕峦虽说着话,却也严严实实堵在门口,没有半分请燕长华进屋的意思,“姨母,我要出门了。”

燕长华懂得侄儿赶客的心思,不过,她因尚在惆怅之中,懒得理会:“你不请姨母进屋一叙?”

与世上唯一的亲人,燕峦实在算不上有多么亲厚。

燕长华离家出走的那年,燕峦只有三岁,孩童三岁前的记忆几乎全是空白。而他进京寻亲的时候,也只不过十四岁。他在姨母家住得浑身不自在,短短几个月,便用自己手中的银钱搬到了春平坊。

“姨母,”燕峦推出怀中的香盒,解释道,“我正要出门。”

燕长华仿佛没听见这解释,自顾自说道:“你娘制得一手好香,她的男儿自然也该精于此道。”

怕她再说下去就要落泪,念及她是长辈,燕峦阖眸叹气,唯有将人请进屋:“姨母请进罢。”

燕长华咬着牙,她清楚地明白,自己没有资格向燕峦寻求太多情感回馈。如果她不负气离家,姐姐就不会孤身苦苦支撑,更不会鬼迷心窍,丢了性命,为全族招来灾祸。

她想做的弥补,燕峦几乎全部拒绝。她给出去的关爱,燕峦尽数还回来。

燕峦倒来一杯茶,直接问道:“姨母怎么了,有要事?”

燕长华望进他深邃的瞳孔,里面果真没有任何温度。她咽咽口水,假假地笑问:“离秋闱不远,你准备得如何了?”

“姨母不必担心。”燕峦扯着唇角,“我需要去赴约,您有事就直说罢。”

燕长华深知再多的弯弯绕绕只能是徒劳,低声道:“慧娘生辰,你这个做表兄的,不去一趟吗?”

“我当然会去。”燕峦平心静气。

这一次,燕长华沉默了片刻,心底直直发虚:“如今你在世上唯我一个长辈,我不得不多为你操心。明年你也要满二十,婚事还没有着落罢?”

燕峦狐疑地瞥了姨母一眼,看来,姨母这是想为他和表妹牵条红线。燕长华能看上他,大抵是因对他知根知底,将来不怕他亏待自己的女儿。

“我哪里配得上表妹?”

这是反驳的话,也是燕峦的真心话。家族覆灭后,他再无出身可言,如今暂无功名加身,拿什么去配姻缘?再者,他也不愿稀里糊涂地结一门亲事。

“你哪里配不上?”燕长华已有些急躁,忙不迭抓住燕峦的手腕,欲与他大谈一场。

燕峦却云淡风轻抽回自己的手,依旧静静望着燕长华。

他如此一动,燕长华竟急得红了脸,高声说道:“你模样生得好,又能著文章,品行还端正,哪里配不上慧娘!”

再拖下去,便要耽误与长公主相约的时辰。燕峦抿唇,轻声细语:“表妹值得配世上最好的郎君,我卑微无能,既不能做她的倚仗,也无法给她承诺。”

“燕峦!”燕长华自幼骄生惯养,脾气早定了性,否则也不会负气离家。她猛然一拍桌案,杯中茶水飞溅,泼出透明水渍:“她也是你的妹妹,你的血亲!”

燕峦眼前赫然出现一副血淋淋的画面,无数的尸首,流成河的血液。

妹妹呢?妹妹躺在他怀里,还剩最后一口气,奄奄一息地唤着“哥哥”。他抱着妹妹,艰难地爬到母亲身边去,母亲交待了几句话,便断了气息。

万蚁噬心之痛袭来,几乎一眨眼的时间,燕峦右手便止不住地发颤,两滴温热的液体顺着面颊滑下,他痛苦地闭了闭眼,颤声说道:“姨母,你太自私了。”

燕长华完全不了解侄儿激动时极易泪水决堤的体质,她又惊又怕,顾不得什么自私不自私的,急忙给侄儿顺气:“衔云?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哪里不适?”

断线串珠般的眼泪一滴滴砸下来,燕峦浑身颤抖,难以成声:“姨母恕罪,我不能多留你了……请你,先回去罢。”

燕长华斩钉截铁地拒绝:“我不走,我守着你!我们是家人……”

燕峦却一摆手,万分强硬地指向门口:“我早就没有家了!”

这句话直接将燕长华也拽进泥淖里,燕峦没有家,难道她就有家?她哀恸且错愕地后退,险些撞到靠背椅:“我不是来招你伤心的!你和姐姐一样,身上的刺根本数不清!”

话说完,燕长华径直往屋外奔,扑通一声砸上了门。

*

长公主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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